苏小澈17岁的农历生日,比阳历早了十天。苏小澈特意在食堂连吃了两顿面条,不但都没吃完,还闹肚子到半夜。好在第二天中午就放了月假,因为全校老师要开会。苏小澈得以回家休息。
不过在那之前,周依衣拖着苏小澈先去逛了北街。周依衣又要买发卡了。虽然她的头发很薄,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买发卡的热情。
周依衣每星期都要花十几块钱买发卡,苏小澈觉得这很浪费。但每次看到周依衣心满意足的表情,苏小澈又由衷地羡慕。苏小澈想:我怎么就不能享受这种小女生的快乐呢?
周依衣一定会说:苏老,因为你太老了。
周依衣兴高采烈地挑着发卡,不时拿起一个放在头发上,问苏小澈好看吗?苏小澈从来都在一边看着,微笑点头说好看。
周依衣拿起这个放下那个,又拿起那个放下这个,犹豫不决,恋恋不舍,嘴上还在说:“苏老,您偶尔也改变一下嘛,还过生日呢,都不买点什么?”
半天没有回音。周依衣扭过头,见苏小澈正对着一个盒子发呆。
周依衣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小澈?”
苏小澈回过神来,招呼道:“你过来看嘛,依衣,我想买这个。”
周依衣一看,原来是一种打孔的镶钻字母,可以缀在手链或项链上的。
周依衣有好几条红绳手链,上面就缀了这样的字母,好看是好看,但红绳太容易脏了。正好这个店不用红绳,而是用腕带。苏小澈就心动了。
周依衣也很喜欢,就说:“买吧买吧,我也要买。”
店员就问了:“你们要选什么字母啊?腕带要什么颜色啊?”
周依衣说:“我要S和J,粉色……哦不,蓝色吧!”
周依衣和程可文都是韩国偶像组合Super Junior的忠实粉丝,但凡选字母的时候必选SJ,而周依衣又特别喜欢粉色。但看到店员手里的一大把腕带后,周依衣马上改口了。
苏小澈说:“我要S和……H,蓝色的。”
一个字母三块钱,腕带两块钱。对于苏小澈来说是太奢侈了。但苏小澈很开心,周依衣也很开心,两人拿到就戴上了。
周依衣好奇道:“小澈,你这两个字母,什么意思啊?”
苏小澈笑道:“还能有什么意思,名字的缩写嘛。”
周依衣又道:“你的名字不是SC吗?哦,你哥!哎,他不也是SC吗?”
苏小澈笑着搪塞道:“哎呀,不是名字,是上海,你信不信?”
周依衣一撇嘴:“我才不信!上海需要你天天戴在手上吗?你什么时候想去上海了?”
苏小澈认真了:“我一直都想去啊!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周依衣半信半疑:“为什么啊?”
苏小澈一脸花痴状:“因为韩寒在那里啊!你知道吗,我特别想见韩寒一面,面对面的那种,不是粉丝见到偶像的那种!你看H也可以指韩寒嘛,S就是我啦!很合情合理对不对!”
苏小澈一边花痴,还一边剧烈地摇晃周依衣。周依衣都要被晃晕了,忙不迭说:“对对对对,你说什么都对,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心里清楚啊啊啊啊啊……我们走吧!”
苏小澈倒也没有说谎,只是,S和H的意义太过丰富。比如,Sue & Hunter.
晚上,苏澄在QQ上问苏小澈,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苏小澈很想说,你给我买只狗狗吧——头大大的眼睛眯眯的趴着很舒服的那种,现在满大街都是,好多女生都有。
但苏小澈终究是忍住了,说太麻烦不用了,高三还过什么生日啊。
苏澄又问,那你许了什么愿望啊?
苏小澈说,这怎么能告诉你,不是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苏小澈看着苏澄回复过来的“好吧”,默默地说:我和你还有易潇,我们都要考上好大学,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只是不知道,易潇是不是还把苏小澈当朋友?
后来,苏小澈没有收到易潇的礼物,却得知了易潇离开的消息。
那个铺满了金黄色的阳光的灿烂的午后,苏小澈一如往常沿着白玉兰路去上课。走到2号楼的台阶下面,阳伞忽然被人戳了一下。
苏小澈回头一看,原来是昔日的室友,原高一19班的舒玉洁。
舒玉洁这小女子文文弱弱,高一在502几乎不说话,成天抱着一本唐诗或宋词在读。陈怡贝们说她会作词,她却一直谦虚着不露相。苏小澈还是看她读《红楼梦》才想起来读的。
两人都一愣,异口同声说:“是你啊!”
苏小澈收了伞。舒玉洁难得飞快地说:“你听说了没,易潇跑了!”
苏小澈脸上的惊喜就那么僵在了那里。苏小澈问:“什么叫跑了?”
舒玉洁说:“就是走掉了啊!他好像还给12班留了封信,说什么要去追寻自己的梦想,要大家好好加油啊,什么的。”
苏小澈上了一个台阶,又退了下来。苏小澈失声叫道:“这不可能吧?”
舒玉洁说:“有什么不可能的,他那种人,做这样的事也很正常吧……哎,怡贝!”
陈怡贝正巧走过来,一见苏小澈便问:“小澈,你听说了没,易潇走的事?”
苏小澈感到自己的心口被重重一击,竟然有些站不稳。苏小澈看着陈怡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怡贝惊讶道:“你还不知道呀?昨天下午的事,都传遍了,我们班都知道了!”
苏小澈的脑袋也像被重重一击了似的,机械地反问:“你们班都知道了?”
舒玉洁又说:“是啊!应该全年级都知道了吧!你居然不知道?”
陈怡贝接茬道:“早说那个人装逼了,连走都走得这么装逼。哎呀要迟到了!”
苏小澈忙拉住她们,追问:“他走哪儿去了?”
陈怡贝说:“这我们哪儿知道啊!你应该去问徐婕穆欣欣她们啊!”就拉着舒玉洁走了。
苏小澈还呆立在2号楼前,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是白花花的地面。
赶着上课的同学们,从苏小澈的身边络绎而过,有人好奇地看她一眼,更多人只顾自己说笑。苏小澈看见他们的嘴都在动,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满耳都嗡嗡作响。
下午两点半的太阳,发出刺亮的白光,把苏小澈烤成一具躯壳。
苏小澈不知是怎么挨过的第一节课。眼保健操的音乐还没落,苏小澈就冲了出去,一口气冲到12班,把徐婕、穆欣欣、温雅然都叫了出来,全然不顾走廊上男生们奇异的目光。
坐在门口的女生,帮忙叫了三人出去,一转脸又是一个男生问:“外面那个女生是不是……”
女生不耐烦地打断他,嚷嚷着:“我管她是谁,我就知道她是个雌性生物!”
苏小澈一提起易潇,免不了又被奚落一番,已经顾不上面子。苏小澈问易潇去了哪儿,三人都说不知道。
苏小澈不信,说他不是留了封信吗,难道就没说去哪儿?
三人就说了信的内容,大概也就是苏小澈听说的那些。据说那是易潇临走前放在讲台上的,全班都看过了,最后被阿培收起来了。
苏小澈当然不能去找阿培,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徐婕索性喊了在一旁看热闹的男生们,问知不知道易潇去了哪儿?
众人纷纷换上严肃的面孔,都说“不知道”、“跟他不熟”、“没听说”等。只有一个男生说:“可能是去了武汉吧,但我也不确定。”
苏小澈见他的眉眼有几分熟悉,忽然想起那次体育课上撞见易潇时,他似乎也在。苏小澈还记得易潇去过几次武汉,经他一说,倒也信了七八分。
苏小澈不知道,这男生也正是当初穆欣欣要“介绍”给自己认识的“文艺青年”。他和易潇成了哥们之后,就再没议论过苏小澈。
苏小澈定了定神,又问:“他有留联系方式么?也没留个手机号?”
男生说:“没啊,他好像之前用的手机是他爸的吧,他自己没有手机。你有他QQ吧?”
苏小澈黯然道:“有啊。但是……好吧。”
温雅然不相信地说:“小澈,这么长时间了,你真的还惦记着易潇啊?”
苏小澈移开目光,嘴硬道:“我才没有,我就是好奇,一个人怎么能说走就走了。还留什么信,神乎其神的,拍电视剧啊?”
穆欣欣还是不相信地说:“小澈,他没有专门给你留封信吗?”
这话一下戳到了苏小澈的心里。苏小澈悲从中来:是啊,他怎么没有给我留封信?他怎么不告诉我他要走?我居然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多可笑啊。拍电视剧啊?
表面上,苏小澈却立刻笑道:“是啊!我又不是他什么人,他为什么要给我留信啊。走了好,就让他去追求理想吧!我回去了。”
苏小澈几乎是落荒而逃,还接连碰见了萧弈然、苏澄和梁子衿,招呼也没打。苏、梁二人都没看见她,萧弈然倒是喊了一声,又没喊住。
苏小澈其实听见了。萧弈然喊的不是“小澈”而是“澈”。苏小澈一瞬间泪如雨下。
自始至终,苏小澈都没有注意到,魏凝枫也在12班的外面,还有叶盈——从17班跑来的叶盈。两人一直背对着苏小澈,却把什么都听得清楚。
苏小澈失魂落魄地走后,两人才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影融进远处的人群。
叶盈略带一丝伤感地问:“枫,你以后会不会也像这样走掉?”
魏凝枫轻轻地摸了摸叶盈的头发,声音温柔而坚定:“我不会的。”
北京奥运会闭幕式当晚,龙门二中全校放假,对高三是个不小的惊喜。但一回学校,苏小澈就倒霉地发起了高烧。
还有几天就是8月月考。苏小澈不想回家,就去了医务室,不料却收获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故事,和龙门二中唯一的音乐老师——尹玉姬有关。
在龙门二中,几乎所有人都不喜欢尹玉姬。
尹玉姬生得并不漂亮,甚至有些“不好看”——她的脸型不美,五官的搭配也不协调。
四十岁上下年纪的女人,即使还拥有十八岁少女的窈窕,也不足以让人将其排除到“豆腐渣”之外。尹玉姬却颇不以为意,大红大紫的衣服尽情穿,极尽艳丽之能事。
尹玉姬尤其喜爱穿旗袍,春风杨柳小蛮腰,标准的东方美人身材。她似乎憋着一口气,故意要将“女人四十豆腐渣”的说法颠覆成“女人四十一枝花”。
然而尹玉姬毫无疑问是失败了。至少在学校里是这样。尹玉姬所到之处,都有女生们尖刻的批评:“一个老女人,搞得像个老妖精,也不看看自己那张脸!”
有人即兴献歌:“她以为她很美丽,其实只有背影还可以……”
有人作痛心状:“你看她那腰啊!一把年纪了,扭得跟水蛇样……”
有人就很忿然:“什么水蛇,她那哪能叫水蛇,水桶!”
这时女生们纷纷赞许,空气中充满了“啧啧”的声音。其中并不乏真正的水桶腰,也都夹在里面聒噪。
每每这时,苏小澈就觉得,她们不懂得女人的悲哀,至少现在还不能懂。
上课,尹玉姬的声音算得动听。唱美声的人,声音像淙淙的流水,有一种颤抖的弹性。
尹玉姬是用了感情来描绘音乐的。讲悲伤的音乐,她的声音就慢慢低沉下来;讲欢快的音乐,她的声音也像春天里活泼的小鹿。
然而,在高一的音乐课上,苏小澈听到的内容总是断断续续的,因为大家实在是太吵了。
放音乐时,尹玉姬总要大家把眼睛闭上,用“心”体会音乐里的感情。有一次,苏小澈中途睁开眼,发现大家的眼睛都是睁着的,但是都笑眯了。因为只有尹玉姬闭着眼睛,保持着一个端庄的姿态,身体随着音乐轻轻摇摆,脸上时而舒展,时而紧张——她丝毫不在乎有人在下面窃笑,她只在乎音乐,她只在乎她在音乐里。
高二文理分科后,就没有音乐课了。但空闲时间还有些,偶尔能遇见尹玉姬。苏小澈总是点头微笑说“老师好”,她也回以点头微笑,继续她的春风杨柳。
不过,苏小澈还时常从花朵们的口中听到尹玉姬的名字,群嘲一波又一波。
女人的嘴不是用来吃饭的,而是用来津津乐道的。上学的时候,女生们尤其喜欢对老师们津津乐道。二十年后女生成了女人,又一边津津乐道别的女人一边被别的女人津津乐道。苏小澈觉得,这是个规律,而且是生理的。
就好像在尹玉姬的事上,苏小澈本没有津津乐道。但苏小澈终于对尹玉姬有一个相对明白的认识,却还是始于一群女人的津津乐道。
医务室里冷得像三九天,却有几个老阿姨在热烈地闲聊,才使室温不致降到冰点以下。津津乐道,苏小澈想。
苏小澈接过其中一位老阿姨递来的冰凉的体温计,挪到沙发一角很矜持地坐下,低着头想这寒冷的几分钟看来真漫长。
“你说她要人材有人材,要本事有本事,让她搞个打杂的工作,怎么不委屈!”
“是啊,她自己天天烦得不得了,你想一个搞艺术的,事业能有几年呢?她年龄也不小了,四十岁的女人,肯定还是想搞事业啊!”
搞艺术的?不是尹玉姬,又是谁?
“她是想干啥呢?”
“肯定是想带学生啊!她想带班,学校不准。你看,我们学校每届这么多艺术生,让她带带有什么不行呢!又能写能说,你们看那每次升旗仪式啊,演讲会啊,那上面人念的稿子都是人家改出来的,你看那水平!”
“哦……那是的,政教处是没啥事,天天也就收拾东西,还真是打杂的,是该委屈!”
“就是啊!她说她是学艺术专业的,不搞艺术搞打杂,那她何必学艺术呢!关键是她喜欢搞艺术!但学校不放人,这就不好办了啊……”
苏小澈忽然就打了个冷颤。大空调就在苏小澈旁边,“嗖嗖”地喷着白气。
“那学校为啥不放她啊?”
“学校说,‘你看啊,我们学校只有你一个音乐老师,每年那么多高一学生还要人带课呢!你走了谁给他们带音乐课呀?你……’”
苏小澈越听越糊涂。尹玉姬要走吗?因为做不成事业才想离开学校?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走了可以再招别人嘛!学校每年不都要招那么多新老师嘛,咋都不招音乐老师?今年新校区就开始招学生了,那她还不得过去上课?”
“鬼晓得!你别说那个新校区,她昨天一天在新校区帮忙,忙得中午饭都没有吃。那新校区啥都没弄好,空调还没安上,一会儿水管又爆了,到处都是事儿!她从早上8点忙到下午4点没休息,那儿领饭你去晚了就没有饭吃了,又不能做饭,那寝室里只有一个插头专插空调的,也没电饭煲……”
“那她可以先买个电饭煲来接个插座啊?还是她不想做饭?”
“哎呀,不是她不想做,压根就不能做!人寝室有规定,不管是老师学生,都不准接电,不准生火!”
“哎?那老师们不是连手机充个电都充不成?”
“都到办公室充呗,你看现在那办公室里,地下几个插座,高头一排充电器。”
“那她咋不到食堂去吃呢?”
“她去吃,她总要吃得起!一份饭六块钱,她咋敢吃呢?”
“那是……你们知道她考研的事吧?那个武汉的什么大学,她考上了!学校估计还是不会放人,她跟我说,‘他们同意我也要去上,他们不同意我还是要去上!’”
“哎……不过她都四十了,真再去上,估计也……”
“行了,你!”
苏小澈正听得入迷,忽然惊醒,抬头一看,老阿姨叫的就是自己。
苏小澈已经冷得快受不了了,手脚都冰凉了。苏小澈想:我的烧是不是已经退了?我来这里干什么?
苏小澈抽出体温计一看,松了口气:38.5℃,还烧着。
老阿姨问:“有没有喝药啊?哦,双黄连,那就坚持喝吧,多喝水,睡觉不要开空调啊。”
苏小澈说哦,谢谢阿姨。
苏小澈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回教室的一路脚步都很沉。苏小澈想:我是在发烧呢。
苏小澈病殃殃地趴在走廊护栏上。楼下是来来往往的人潮,很拥堵的感觉。
两个女生站在旁边,苏小澈忽然有股冲动。苏小澈扭头说:“你们知道吗?尹玉姬其实……”
一口气说完这个故事,苏小澈马上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苏小澈津津乐道了。而且还是凭直觉,相信了那几个老阿姨的津津乐道。
两个女生很惊讶:“啊?不会吧?真的呀?那她还真可怜呀!”
苏小澈感觉不对,然而她们已经陷入了一场热烈的讨论:“尹玉姬是不是离婚了?是不是一个人拖个小孩子?”
“我听别人说……blablablabla……哎呀也蛮可怜……”
苏小澈想起了夏柠老师。苏小澈知道自己又做错了。
正在这时候,一个女生风风火火地冲进了教室,抓住她的同桌大叫:“我刚才碰到尹玉姬了!你没看见啊,她那个腰啊,扭得……”
“跟蛇一样?”同桌没好气地反问。
“哪儿啊?”女生越发激动,“蛇哪儿比得上她啊!”
“哎哟,那个水桶,”旁边有人插进来说,“我从来没跟她打过招呼,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走过去!”
“哎哎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