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汀镇只有两条街,站在这头就能望着那头,乌青的路面被雨水洗刷得透亮,齐平的黑瓦屋顶间或破落。
清晨的雾气慢慢褪去时,头排靠近中心的房子门口那些还带着露水的小青菜,或是大小不一的藤条簸箩就陆续摆了出来。各家户的炊烟袅袅腾空,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高低唱起,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的大黄狗们成为这条街上最早的游客,一步一拧地溜达。
空气托着四下里的粥米香到处游荡,飘着飘着“吧嗒”一下掉在了长汀镇后街最北头的那家破屋里,说是“掉”下去,是因为的确是从房顶上的大洞里掉下去的。
就连光亮都像嫌弃这间散发着恶臭的老屋,昏暗的房内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土气,一张低矮地铺着一层黑乎乎的布的木架上躺着个女人,她很久没翻动过的身体上散发出一股难以名状的臭味,墙角处一个半大的男孩蜷缩在那里,硕大的头低垂着,但在粥米香气掉下来的一瞬间,他的睫毛动了几下。
“娘,娘……”他望着床的方向轻声喊着,像是怕扰了睡梦中的人,“娘,俺饿了。”
见娘没动静,他用两手撑住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张青黄色的小脸上全是灰泥。走近床边,他扶住女人的身体摇几下,“娘,起来做饭吃吧。”嗡,女人身下的苍蝇四散飞去。
又用力晃了女人的身体几下,男孩发现娘还是没动静,他伸手把粘在女人脸上的乱发拨弄开来,拍拍对方的灰青的脸,“娘,起来了。”
发现还是叫不醒沉睡的娘,孩子离开床边,把掩着的那扇不能称之为门的木板拉开,回身捡起扔在灶边的半只葫芦皮,垫起光着的小脚想从缸里淘出些水喝,才发现水缸里已经没有一滴水了。
他舔舔小嘴,回头又看床上的娘,低头跨门槛出去了。
出门左转过三户是三姨婆家,孩子怯生生地趴在门口探头往里看。
三姨公很吓人,说话嗓门又大,长相又凶,最重要的是,经常让他滚出去。可是明明屋里的饭香已经飘出来,这无论如何也拦不住孩子的脚步了。
他探头瞅了半天,听到屋里传来三姨婆的说话声,便小心翼翼地伸出小脚,轻轻踩在地上,贴住门框,弯腰侧身抬进来另只脚,拱起身体“出溜”到了里屋的墙边。
“赶紧吃吧,吃完了你快去地里,赶太阳热起来前就干完了。”三姨婆的声音。
筷子碰在碗边“哗啦哗啦”,“吸溜吸溜”的声音响起,男孩蹲在窗户下边咽了几口唾沫。
“走了。”凳子被推开。
“走吧。”
脚步声往门口来,小男孩“呲溜”一下钻进了墙角的柴火堆里。
男孩从柴火缝里望着男人出了门后又等一阵子,才缓缓从里边钻了出来。他再次来到里屋门口,轻轻叫了声“三姨婆。”没敢进屋。
屋里静了一下,男孩又叫了一声,脚步声匆匆过来,“吱呀”,门开了,三姨婆就站在那里。“麻皮,你怎么来了?”她伸手拉住孩子的手,“饿了?来,进来。”
孩子闪身进了屋。三姨婆看到这脏得不成人样的小娃儿,眼泪又掉了下来,“你的鞋呢?姨婆不是才给你买了双吗?”
“娘……给我扔井里了……”
“哎呀,这个疯婆娘啊。”她抹一把眼泪。
“姨婆,俺饿了。”男孩儿仰起头望着她。
“哦,对,对,你坐这儿,我给你盛粥喝啊。”
冒着热气的米粥刚放到桌上,“烫”的话还没落在地上,男孩儿就头也不抬地吃了起来,看到还有白馒头,他伸出那满是黑泥垢的小手抓起就塞进嘴里,直到噎得快翻了白眼。
“傻孩子,慢点吃。”她拍着男孩儿的后背。“你娘为啥没给你做饭?”
“她睡觉呢。”男孩儿不抬头。
“还睡呢?都啥时候了?”
“嗯,俺喊不醒她。”
“为啥喊不醒?”
“不知道。”他把碗里最后一口粥倒进嘴里,舌头再舔一圈唇边,“姨婆,还有吗?”
“有,我给你盛去,你慢点吃。”
看着孩子把满满一碗粥又吃了下去,她端来一盆水,把他的小手放了进去,顿时一盆清水变了黑水。洗干净手,洗干净脸,方才看到一张满是麻点的脸露出了本相。“瞅瞅你这小脸,哎。”
麻皮的脸是前几年生水痘留下的,他那个疯妈哪里知道这东西痒了也不能挠,任凭麻皮把它们抠破,留了一脸的疤,所以他那无所谓的名字也就慢慢没了影子,大家都喊他“麻皮”。
“吃饱了?回去吧,给你娘捎个馒头。”
“嗯”麻皮伸手接过两个馒头,“谢谢姨婆。”转头跑了出去。
三姨婆看着麻皮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深深叹了口气,这个苦命的孩子,屋里没别人了,娘又是个疯子,可让他怎么活啊。
收拾完屋子,她转了两圈,想起麻皮没鞋,便去街上比量着买了双布鞋,又来到了麻皮家。离得老远,就闻到一股子臭气扑面而来,越近越重,闻得人恶心。她捏住鼻子,来到麻皮家的破门前,喊“麻皮”。
麻皮应声跑了出来,“姨婆,你咋来了?”
“你娘呢?”
“还在睡觉,她不饿,我把馒头放桌上了。”他伸手一指桌上的两个白馒头,此刻已经变成了半黑——苍蝇爬得满满。“去”麻皮用水一挥,一片嗡声灌了耳朵。
“你屋里咋这么臭?”
“不知道,俺娘前些天摔了,下不来地,可能把屎拉床上了。”
“摔了?”三姨婆一听赶紧挪身进了屋,边往床那里去,边把怀里的鞋递给麻皮“把脚洗洗去,穿上鞋啊。”
面前的人发出的恶臭简直让她随时作呕,三姨婆硬着头皮喊“麻皮娘?”
没动静,再喊,还是没动静。
“姨婆,俺娘睡得香,喊不醒,你看,她眼睛闭着呢。”麻皮上前把他娘的头发又扒拉一下,露出娘的脸。
三姨婆看了一眼,不觉吓得后退几步,这灰青的脸色上泛着暗紫色的斑点,不像是正常人的脸色啊。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头放在麻皮妈的鼻尖一探,“妈呀”,她跳了几步远,“死了?”
“姨婆,你咋了?”麻皮跪在床边。
“你,你,你过来。”她的唇抖着,“你娘,死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