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吳展良教授《學問的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一文:
錢先生自年輕時便力行理學與儒、釋、道三家有關修養的人生教訓。長年的工夫,加之以讀書即修養的鍛鍊,使他的人生達到了行止坐臥皆敬定的境界:
他年輕時為求身體健康,對靜坐曾下過很大功夫,以後把靜坐中的「息念」功夫應用到日常生活來,乘巴士、走路,都用心「息念」,所以一回家就能伏案。不僅如此,最得益的是白天在學校應付一件件接踵而來的人與事,只要有幾分鐘空閒,就能使腦子裡「息念」。
賓四常對我說:做學問的人,最重要的須能專心一志,心中不能有一絲雜念。他說:息念是一門很大功夫,靜坐當然是幫助人息念的好辦法,只是靜坐很花時間,又要有個安靜的環境。他自從到香港,時間環境都不許可,無法靜坐,自己只好變通改為靜臥,五分十分鐘全身放鬆,腦中無雜念就是最好休息。他又利用打拳、散步、乘巴士、走路,隨時隨處訓練自己去雜念,所以每一坐下,就可以立刻用功。
這種專心一志的功夫,對他的誦讀寫作幫助很大。他又盡量避免同時把心作兩用。如果他正在寫一本書,而另要寫一篇短文,他也一定要把書中一節寫成一段落,才另寫短文。
錢先生當時在新亞,環境艱困,人事紛拏,然而他「每一坐下,就可以立刻用功」,雜念盡去。凡作學問的人,都明白這種境界有多麼困難。本於涵養與敬定之功,錢先生的寫作亦呈現特殊的風貌:
賓四說他自己寫書或文章,有的常是存在腦中二三十年以上的題材。到他決定動筆,又總有一段心理準備的時期,提起筆來綱目有序。就是平時應人請寫的小文也如此。所以他寫稿,不論一篇文章或是一本書,總是從頭到尾,整整齊齊一筆寫下,從不需別人代抄。
不僅小著作如是,連印成六大冊的《朱子新學案》亦如此。這一方面是「厚積薄發」的工夫,一方面也是心靈極度明澈與天機活潑的表現。學界一般都認為錢先生的學問為不可學,所謂有其志趣者,無其學識,有其學識者,無其才情。然而錢先生之學固然植基於高卓的天賦,其志趣、學識、才情亦與他的修養工夫不可分。醇篤精湛的修養加之以遠過常人的努力與天份,才能完成他的學問。
錢先生的修養工夫不僅見之於讀書與寫作,且見之於生活全體。程兆熊先生對錢先生的走路曾有一節生動的描寫,他說:
我們對錢先生有一個大大的發現:就是不論在如何樣的車水馬龍的香港或九龍的馬路上,錢先生橫過著馬路,總是若無其事地一步一步地走著。有時汽車衝過來的喇叭之聲大作,我們為他急煞,他仍是若無其事地一步一步的走著,汽車衝來,見之未見,喇叭之聲,充耳不聞。……梁先生(漱溟)在和你談話用思想時,那一種想得透頂,想得深湛的情態,也是誠不可及。只不過他走起路來,卻總令人感到不免急促,竟像是遑遑如不可終日,衰世之意,亂離之情,在他的步法裡,更是急急地呈現出來。至於錢先生的走相,則全是太平相,盛世相,和行得通的相。為了這個緣故,我們有時會對他說,他必將走入廊廟,必將得其高位,必將獲其高壽。
錢先生流亡於香港,國破家喪,然而他的走相,竟然「全是太平相,盛世相,和行得通的相」。此所謂睟面盎背,達於四體,他的敬定之功與莊嚴厚重的內心,由此可見。
錢先生的身體自幼不佳,父、祖皆早逝,然而經過長期的修養鍛鍊,他反較一般人更為健康而有精神:
也許是善於攝生的緣故,錢先生的身體一向都非常好,在一九五四年以前,雖常有胃病發作,但此後便痊癒。在嘉林邊道時期的錢先生,聲調鏗鏘,顧盼煒然,連眉毛也是挺秀有光澤的,真使人有精神煥發,元氣淋漓之感。如今錢先生是七十六歲了,還是精神奕奕,光采照人。
此種「精神奕奕,光采照人」的狀態,一直延續到八十多歲,而後因目疾發作,雙目雖無光彩,然而講課時依然精神矍鑠,精氣神具足,一連三小時不中斷。筆者於錢先生九十初度時,曾因先生頭髮仍為黑色而請問先生是否修習道家靜坐,先生回答:「我時時皆定,不需要練靜坐。」此所以錢先生終如程兆熊先生所言,得享高壽。
錢先生行止坐臥皆敬定的修養,並不偏於內斂自守、安靜闃寂,反而表現為熱烈的情感與光明四達的人格,震動著他人的靈魂:
錢先生是個地道的中國人,錢先生的心靈是熱愛中華民族的心靈,因而在我們讀他的著作或聽他的講演時,他的話都有雷霆萬鈞之勢,震動我們的靈魂,使我們在知識之上,還接觸到一個人格,一個熱愛著中華民族歷史文化的偉大心靈。在這樣心靈的照耀下,人是可以有「十萬里上下四方,俯仰錦繡,五千載今來古往,一片光明」(錢先生寫的新亞校歌歌詞)的境界的。這種境界雖然不是歷史判斷,卻是一個偉大心靈的寫照。這些地方,錢先生實已超越了歷史,而觸及一個無古無今的天道了。人必須有這樣偉大的心靈,才能照察出歷史的意義與價值,因而所獲得的歷史知識,才對我們親切。
當時多數流亡港台的人士,都已灰心喪志,錢先生卻於逆境中展現他的真生命與真精神,照見「十萬里上下四方,俯仰錦繡,五千載今來古往,一片光明」。若非內心有一盞長光長明燈,又豈能如此。
附:钱穆自述修养静坐体验:
余时正学静坐…尤喜天台宗《小止观》…一念起,即返观自问,我从何忽来此念…初如浓云密蔽天日,后觉云渐淡渐薄…忽露天日。所谓前念已去,后念未来,瞬息间云开日朗,满心一片大光明呈现…即此片刻,全身得大解放…渐能每坐得一片刻过后又来一片刻,则其佳无比…余遂益坚静坐之功——钱穆《师友杂忆》
宋明儒好言圣贤气象,即指其一种神气模样言。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规矩亦是一种模样。而此种模样,可以推广,可以持久。一切事物皆求其成规成矩,有模有样。俗又称模样为神气。余书斋墙上常悬朱子横幅书“静神养气”四字,大率中国人看人之生命,此神气两字即可说尽。故静神养气即中国儒家养生修身最大纲领所在。——钱穆《晚学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