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刘芳,名字和她的人一样,容易被人遗忘。她有一张红扑扑的圆脸,并不好看,像一只蔫了的红番茄。她总是喜欢耷拉着头走路,急匆匆的,一个人。
她留着一头遮耳的短碎发,头发凌乱。像一窝刚刚衔枝筑巢的鸟窝,乱蓬蓬的,湿漉漉的。她喜欢从后脑勺缠绕着一根白色的耳机线,塞住耳朵,仿佛与世隔绝。
她大概是喜欢听音乐的。她经常穿一件宽大的校服,或是一件泛旧的条纹衣服。一只手揣进口袋里,另一只手不规律的摇摆着,远远看去,她的背影摇摇晃晃的,像在吃力地挑着两个晃荡的水桶。此时,她的口袋里一定揣着她那枚酒红色的MP3,一根细细的耳机线隐隐约约的挂在耳际。
她曾经跟我吐露过她听的歌,她的偶像。那是一个昏沉的黄昏。一大群学生散落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或蹲着,或斜靠在墙上,望着昏黄的暮色发呆。刘芳一个人在空地远处的一小段斜坡上踱着。
空地前面是一块光秃秃的斜坡,刘芳一只脚斜踩着灰黑色的碎土粒,似乎有些艰难的在踱着步子,一副很沉浸的样子。走近去才发现,她手里捏着一枚红色的MP3,那时MP3贵重、新奇,是周围不少同学梦寐以求的礼物。
走近去,我瞥了一眼她手里的MP3,饶有兴致的问道,“刘芳,在听什么?”,她继续沉浸着,似乎没有听见。然后,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她猛地抬起头,满脸都是沉醉的模样,接着露出讶异的神色,然后嘴里挤出几个字,“刘德华。”她见我没反应,又吐出一句话“你不觉得刘德华很伟大吗?”,她的神色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的眼睛眯起来,仿佛看透世事一般。
就在那个寻常的黄昏,她摘下了那个常挂在耳朵上的耳机。蹲在那个斜坡上,她跟我说了一大段,一大段的刘德华,还有任贤齐,他的《天涯》、《伤心太平洋》……她说着说着,随口就哼上了几句,那天晚风微拂,在薄薄的夜色里,她轻轻的唱道,“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
刘芳个头不算高,微胖,所以她被安排在教室的后排坐,跟她坐在一起的,是那些发育较早,个头窜得老高的同学。刘芳似乎从来都是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她很少跟他们说话、讨论问题。她常常一个人埋着头,看书,写字,然后做习题,背英语单词,她学的吃力,也很卖力。
有段时间,她常常一个人挂着耳机,在晚自习偷偷的在抽屉里看小说,那时流行的小说是《三重门》、《梦里花落知多少》……,我想她应该是最先接触这些在老师们认为是“毒草”的青春小说了吧。她常常读的入迷,以致老师悄悄地从后门溜进来,已经直直地盯了她几分钟,她都未曾发觉。
就这样,她时常被老师叫到教室外,训话,罚站。她依然是低着头,眼神斜斜的与老师对视着,眼神和语气里透着疑惑,透着几许叛逆。每一次叫出去后,她总是先收敛一段时间,然后又故技重施,依然我行我素,埋着头,在摞起的高高的书堆里,看自己喜欢的小说。
可能是太沉浸在安静的世界里的缘故吧,坐在后排的男生,常常喧闹非常,大肆的聊天,逗闹。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在一个闷热的夏夜晚自习,刘芳砰的一声,将桌子上的书一手推倒下去,转过身,使劲踢了一脚凳子,凳子乒乓几声倒那里。
所有的同学都在这巨大的声响里,惊呆了。紧接着,刘芳嗫喏着嘴,嘴唇抽搐,爆出几个脏字,然后头也不回,甩着手便径直朝教室外走去,在不远处,从刘芳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她一头浓重的刘海下,她眼睛里的愤怒,灼烧出眼角慢慢噙着的泪。
从那以后,刘芳似乎显得更加孤僻了。她经常一个人起来,提着开水瓶朝食堂走去,然后混合着大伙儿在微弱的晨风里,围绕着操场,跑步。我想像她这样的女孩,应该会喜欢这清浅的夜色吧,她也喜欢在黑暗中奔跑的感觉吧,可以塞着耳机,在黑暗里,忘掉周围的一切。
她很少跟人一起走路,她总是一个人安静的走。有时候不疾不徐,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端着饭盒,躲在角落里,慢慢地小口、小口的吃饭。也有的时候,她打湿了头发,提着桶子、脸盆,急匆匆地朝澡堂走去。在学校这个狭窄的地域,我总是会一次次的遇到她,或是慢慢地走着,或是急匆匆的小跑。我就像是一个无端的闯入者,在她的生活里,一块一块的攫取着她的隐私。
大概是一年以后,新学期开学,刘芳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班级里了,听老师们说,她又回到了乡里的初中读书。那时通讯脆弱,若是一场没有告别的离开,往往就意味着交际凋零,我们各自都会无声的走在一条纵使交汇过,也会疏于察觉的直线里。
在这条直线里,我一直未曾听到关于刘芳的消息,或许她就像是我们青春同行过一小段的伙伴,经历过时间的风风雨雨之后,足迹统统被时间涂抹殆尽。她就在这条路上,惊鸿一瞥,然后淡出了我们的视线。
如果我拼命回想刘芳最后一次留在我的印象里的样子,我看到了她站起身来回答老师问题时那种焦急的模样,她攥着拳头,使劲敲着脑袋、咬牙切齿,沉下脸来,奋力的回想着什么,她的眼睛里,透着无助,与老师沉默、无辜的对视着。
窗外,光秃秃的斜坡上,青草已经一抹、一抹地胡乱点缀起斜坡。那天的黄昏,她的眼神里有光,有火,热烈得可以点燃起映在天边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