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有香菱学诗一段。
香菱搬到蘅芜苑,想跟宝钗学诗,宝钗委婉拒了,叫她先把大观园的门摸清;香菱又找黛玉,才有黛玉教香菱学诗这一段。
黛玉教的学诗门径是,先五律,后七律,再到七绝,然后上窥陶谢诸家。
这条门径,是古人学诗比较正统的路途。最近有些体会。聊以记之。
从五律入门,学的是平仄声韵,对仗,相粘,相错,以及炼字,揣摩,优游涵泳。香菱本来就有点古学功底,平仄应该是通的,所以格律被黛玉一点就明白了。黛玉教她写诗,一上来香菱用功的点就是“炼字”。黛玉缘何推荐她先看王维的五律,盖王维诗工整,字句皆斟酌出,遣词造句极准。香菱体悟“大漠孤烟直”,体悟的正是王维的“炼字”工夫。
学诗也要学对仗。古人的对仗本领,是从四六骈俪中训练来的,像李商隐,杜工部一类句工的诗人,骈文必定是极好。《红楼梦》里没有提香菱怎么训练对仗,只是从对话中强调了体味“诗眼”,“炼字”的本事,宝玉说,你已经“得了”,得的应该是古诗的字句那种“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下一字如画龙点睛的境界,是一种玩汉字游戏的优雅技巧。
到了这层,香菱便可以入诗社了。所以黛玉说闺阁之玉不外传,自知多是一些雅好,文字游戏而已。
说到这里扯点闲话。自古官宦家庭,大多有诗教,古往今来沉废在闺阁之中的诗作真是太多了,连名家的作品,如大诗人李白,也是“十佚其九”,虽说是很遗憾的事,但是写古体诗,本身第一目的并非流传,而是陶冶性情,这一点其他的文学体式很难与之相比。比如现代诗,滥觞于西方的自由体,也叫诗,但是它不渊雅,体式太自由了,情感不受克制,带进节奏里容易患中二病,精神病之类的;当不了文字游戏来玩,一当文字游戏,就俗烂了,因其语句的精炼感不如古诗,白话诗的作者可能会宣称,我们也会纠结于哪里该不该换行,哪里要不要用“了”—— 我看现代诗,只看思想和意象,以及理路这些东西。对于那些悄悄多了一个“了”字的感觉,如果汉字工夫过关,是不会错过的,已经渗到肌肉记忆了。诗人在这里多用了一个“了”字表达什么众芳荒芜之感之类的诗评,和欣赏一个“但是”表达了转折是一样的好不好。
回题。香菱得了黛玉的命题,写月,接连做了三首:
其一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其二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清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尤可隔帘看。
其三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依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黛玉评第一首,说措辞不雅。应是指“月挂中天”,“诗人助兴”之类的词汇,显得质直粗俗。其次,这首句法呆板,句式结构缺少变化。像写字一样,一撇一捺都老老实实,欠缺一股风流。
第二首,香菱可能感觉到了第一首确实写得太拘,起句就是“非银非水”,谜语的气氛,知道卖关子了,第二句承接点题,这样的起句比起第一首的粗平,就风流别致了许多。这就是进步。颔联写夜景,衬月色,颈联还是写月色,两个比喻说一个意思,这是“合掌”,古诗中的忌讳,不像现代诗,可以反复吟回,增进某种效果。尾联力弱,是因为没有出神韵,月还是死沉沉的。黛玉评说“穿凿”,我想该是指这首太刻意写月色,写多了反而意蕴单薄,要紧的是没了一个“我”在里面。
第三首,水平突然涨起来。作者坏坏的说,这是梦中得之,精诚所致。为什么第三首好呢。一是有些照镜子的意思,月中有我,咏物不止言物,自古好的咏物诗大多如此。看,“精华欲掩料应难”,既说月亮,又说自己。写法上,比起前两首,多了切换的镜头。颔联,是声音,又有月笼大地的阔境,比起前两首,不再拘束了,思路打开了,“千里白”,人当然看不了千里,何况在大观园,所以这里就是想象,想到了江上蓑衣。颈联也不再犯第二首的毛病,切一个镜头,紧接颔联的余意,上联写游子,下联写思妇,对仗不但字面工整,意思也工。于是,尾联跟着就向月亮发问,你这阴晴圆缺为哪般呢,为什么不常圆呢?这便有了意趣。
第三首是好作品,在书中,大伙都觉的达到了海棠社的水平了,可以邀请入社了,但是按王国维的说法,这是造境,只是起句有点“个人意志”,而且此造境也不是非常的渊深幽远,所以也不是极品。但平常写着玩,陶冶性情,这种水准我想也已经足够了。
今天的业余爱好者写诗,大多到不了“其三”的水准,一是动机不纯,刚学一点押韵,格律还没通,就到处发表,加好友求互相点赞自慰,实则是很粗鄙的习气;或者粗通格律,就自以为通诗了,窥到堂奥了,到处收徒弟,扩散荷尔蒙,其实水平一直原地踏步,不登大雅之堂。
二是门径方法不对,我自己的体会,做古诗最难的不是格律,格律好学,对于现代人来说,难的是积累,典故(包括事典,语典),对汉字掌握得精深之后,才会懂得炼字,对仗这些细活。许多爱好者,包括我自己,起初都不肯仔细读古人作品,至多迈不过唐诗三百首,我大学二年级开始好此道,最初的动机当然是用来泡妞,后来妞没有泡着,倒把诗词的爱好融到生命里来了,这也是造化弄人吧。那时候入门,学平仄押韵对仗,很快掌握,但是发现词汇量受限,一时真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写出来的诗像这种:
纤风昔怨木儿痴,抛却花高飘坠迟
渺渺孤魂秋一落,飘飘三载未双栖
青窗喧鸟闻君诺,月窟仙音梦我知
此道青青看不断,与谁相寄别离思
这种:
十五青窗最梦深 寻常呢语细如针
轻藏笔墨红云笑 偷续文章女齿音
草木相逢秋后尽 参商不见夜长临
情生有定当年事 情死无常此地心
第一首不圆融,有涩感,我可以辩解说这叫“意识流”;第二首也涩,有生造的词语,很讨厌。这都是诗读的少,练得少的缘故。后来经名师指点一二,才知道,写诗有一步关键,那就是如练习书法临摹名帖一般,临摹名家作品。这个名家,可以是一流诗人,可以是二流诗人,但不能是三流诗人。临摹对象,又有忌讳临摹李白,上古陶谢这些讲法,最好取法杜甫,然后于清末民国选一二家摹写,坚持已久,用心精诚,就会有所成。我一开始选李商隐,后又法龚自珍,但因为疏懒,现在还是没有“学成”的感觉。最近一有时间,大多时候读《杜诗镜铨》,以期强化自己的底子。
《红楼梦》只是讲了律诗的体性门径,没有讲对仗的训练方法,也没有讲到临摹这一层,不过香菱这三首水平的变化,往往于初学者有照镜子的作用。如果欣赏第一首,觉得这首也还不错,那大概很难写出第一首的水准,以此类推。吐槽一句,香菱的这第一首,比中华诗词大会那郦波的作品要好。
临摹一事,说的轻巧,但这个过程其实挺“痛苦”的,因为我是业余爱好者,大量临摹是耗体力和时间的,但我应力行之,谁叫我爱得深沉呢?有人说过,才华出之,全靠旺盛的性欲。我初看觉得鄙俗,但细细一品,觉得也是极有道理,有些东西,真的是用来宣泄性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