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好老,老家空得只剩下老人,土房子和狗了。
老家的路很难走,
像是老人脸上层层的皱纹,
在老家出趟远门是好大的事,
要赶在太阳起床之前醒来,
去赶进城唯一的那趟车。
老家的街边没有垃圾桶,
垃圾随地就扔了,痰随地就吐了,
油腻腻的白色塑料袋在风里飞,
路口就是一个炸油条的摊子,
女人抱着孩子,
在边上把尿。
老家的人活得很简单,
一辈子就守着两块地,一间房,一条狗,
日子开心也是过,
不开心也是过。
老家卖豆腐的小薛,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
每天都踩着刚吃完早饭的点,
骑着嘎吱嘎吱响的小三轮,
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
喊着‘豆腐嘞,热乎的水豆腐嘞,
拖着长长的尾音,
从一个村子,
转到另一个村子,
小孩子们跟着他的三轮车跑,
调皮捣蛋的,
还要扒着他的三轮车,
耍一会儿,
跟着三轮车一起跳舞,
气得小薛直瞪眼;
奶奶们听到清脆的叫卖声,
佝偻着腰,
踩着小碎步走出院子,
围着他的小三轮,
一边看他切豆腐,
一边七嘴八舌的东家长西家短,
付钱时,
总也不会忘记跟他计较那一毛两毛钱的零头,
小薛就笑嘻嘻的一边打哈哈,
一边舞弄着那杆漆早就掉光了的称。
去年回老家,
都过了午饭的时间,
却还没等到小薛的叫卖声,
我问外婆,
小薛怎么没来?
外婆说,
小薛他早就不卖豆腐了,
去年查出来胃癌晚期,
做不起手术,
在家吊营养液,
挨着日子呢。
村子的路终于修好了,
可小薛却再也不会骑着他嘎吱嘎吱叫的三轮车,
踩着午饭前的点来卖水豆腐了。
老家没有医院,
也没有卫生所,
看病只能去赤脚医生开的小诊所;
外婆去小付家买降血压药,
他给开了一堆杞菊地黄丸,藿香正气丸之类的药,
我对着外婆拿回来的药,
哭笑不得;
还好我够坚强,
在这些糊弄人的家伙手下,
也健康长大到现在。
老家那土厕所,
至今还是我心头的一个阴影,
那里面有很多很多的故事,
让孩子们怕到不敢接近;
隔壁村的傻子掉进去过,
被淹到半死,
自己爬上来了,
前面村上有个孩子掉进去,
幸好被路过的人及时捞出来了,
才幸免于难,
邻居王婶家的鸡丢了一只,
满村子找了好久没找到,
后来被一个小孩在在粪坑里发现了尸体。
突然好想念,
老家曾经的土稻场。
秋收的时候,
伯伯牵着驴子,
用石磙把玉米地轧得平平整整,
用来堆放黄澄澄的小麦和水稻;
孩子们最喜欢刚轧好的道场,
赤着小脚丫,
踩着软软的泥土香,
欢欣雀跃的蹦啊,跳啊,
把蛐蛐儿都吓跑了,
跑累了,
就趴到小沟旁,
去钓小龙虾,
等啊,等啊,
总也不见小龙虾上钩,
等到不耐烦了,
脱了鞋子,
找个小树枝就去挖坑边的小洞,
大孩子们说,
那是小龙虾的洞穴,
小龙虾都躲在里面睡觉呢。
等到太阳落下,
星星出来的时候,
顺势躺在散发着新鲜青草香的草垛上,
一会儿就进入甜甜的梦乡,
第二天醒来却神奇的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外婆,外婆,
神仙公公头天晚上来过吗?
他施魔法把我带回家的吗?
啊,多可爱的旧时光啊。
…
我呼吸着小小的车厢内,
混杂了火腿肠,汗臭味,劣质皮革和汽油味的空气,
有些反胃,
旧时光,都不见了。
大街上飞舞着油腻腻的塑料袋,
和汽车疾驰而过留下的尘土飞扬,
当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时候,
我看见,
老家一直在渐行渐远,
而我只能扭过头不再去看,
因为,
我真的不知道,
如何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