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谈论剧中角色,少年们能写得这样清楚,痛快。
比如侯沣辰,比如王丹,比如曹晨。十五六岁的少年,欣赏经典剧本,能够把其中一个人物看懂,论述纵横捭阖,见识通透明晰,笔调洒脱睿智,我真高兴——这是我参与了的教学啊。
十五六的少年读懂了好剧本,读懂了《窦娥冤》《雷雨》《哈姆雷特》这样的经典,该是什么样儿?
当然是表演出来。想想看,一帮学生演出了周朴园的圆滑奸诈,改写爱情版本的“深情”,哈姆雷特的焦躁和激愤,蔡婆婆的糊涂懦弱,窦娥的刚烈清醒,念诵着那些经典的台词,把自己的身体暂时借给别人的灵魂,陷进去又跑出来,跑出来又不自觉陷进去,这番语言和身体的体验,应该是学习经典最有意思的地方了吧?
且慢,在这之前,咱们先做做案头工夫——这一次,不再像先前那样一课一课轮着讲,赏析,而是,把几个剧本片段当成一个任务群来对待。既然新的课标这样提出了要求,既然他们认为这样能够更多让学生来读,而不是让老师压住使劲赏析,认为由此就可以加大学生的阅读量,我就照着做一下试试。
有什么不能试验的吗,既然大家都那么渴望造出美国人专控的芯片?
几个剧本,名气好大,历来说得很玄,你哈里曼也讲过多次,换个办法来上上,谁管得了?怎么,害怕上不完?干嘛要一页一页盯着赏析过去?谁规定了必须一句一句讲清楚?谁说少年们自己不会去想本子里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人——
既然周朴园是鲁大海爸爸,干嘛还猫捉老鼠一样耍他?“傻小子,没有经验只会胡喊是不成的。”
既然哈姆雷特要报仇,要周密计划,干嘛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让个宫廷滑头大臣刺激得一跳一跳,最终还是甘心上当去决斗?“一个人既然在离开世界的时候,只能一无所有,那么早早脱身而去,不是更好吗?随它去。”随它去,可不能完满复仇啊。
既然鲁侍萍那么穷,苦了三十年,干嘛不讹周董事长一把,让他拿出十倍于五千块钱的支票来签字?“我——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既然婆婆都松了口要嫁给张驴儿的父亲,看来贞节的问题不是问题,干嘛窦娥就宁死看不上张驴儿呢?“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细细愁:愁则愁兴阑珊咽不下交欢酒,愁则愁眼昏腾扭不上同心扣,愁则愁意朦胧睡不稳芙蓉褥……”
既然说自己只爱钱才判案子,为何梼杌没有向蔡婆婆索贿免除窦娥死刑呢?“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
既然是两个人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为何周朴园嘴里讲出来的三十年前的旧情,就跟鲁侍萍讲的那个女孩子不自重倒霉透顶的故事不一样呢?
既然国王倒了毒酒是给哈姆雷特喝的,干嘛偏偏就让王后喝掉了?
而且,既然张驴儿的毒药下在羊肚儿汤里,本来是生病的蔡婆婆喝的,怎么偏偏就是张驴儿的老子喝上了呢?
既然张驴儿父子不是什么好人,干嘛偏偏是他爷儿俩救了蔡婆婆呢?
为何这么多巧合?除了无巧不成书,除了让人觉得有点儿离奇,还有别的原因吗?
……
看看吧,学习几个好剧本,里边有多少人生故事呀,老师,单靠你一节课四十分钟领着少年细细揣摩,真个会累煞人也么哥!所以,不要认为讲一点“反映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就可以糊弄自己;不要认为介绍一下创作背景,叙述一下节选以外全剧的剧情,蜻蜓点水地说说窦娥发的三桩无头誓愿,是浪漫主义表现手法,再做做练习册,找找标准答案,就可以了事。很多时候,我自己上过的语文课,就这样过去了,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触动了自己,不相信那些语言经典里边,真的藏着我自己的精神家园。
现在,你读的书也不算少了,哈里曼,你应该明白,哈姆莱特的抉择,其实就是你自己的生活抉择。窦娥的那份儿跟张驴儿这号无赖不苟且的自尊,跟哈姆雷特王子宁可丢掉性命也不愿听奥斯里克废话挑唆的自尊,跟桑迪亚哥老人在鲨鱼面前丢了大鱼也不丢倔强的自尊,跟荆轲听到太子丹质问他为何不赶快上路时候“躁蛋得很”的强烈自尊,其实是一样的啊。必须打通这些不同民族不同时代的人们之间的壁垒,必须让少年们感受得到一点点人类高贵的特质——人可以被消灭,但是不可以被糊里糊涂打败,不可以被“将就”打败,不可以被小人的唠叨和装疯卖傻打败,不可以被不信任打败,不可以被一张冷漠的五千元支票打败,不可以被抢我鱼肉的可恨可爱可敬的鲨鱼打败。有些东西,要搏命的,要玩真的,必须的,挡都挡不住。尤其是在那些奇女子好男儿身上,挡不住。唯有挡不住,他们才是人类价值被毁灭的代表。他们身上才承担了我们的根本悲剧。他们才是人类圭臬,提供了我们看待生命的尺度。
我们读这些人的故事,念叨展现他们个性的台词,当然不是为了号召大家成为他们,但我们从他们棱角分明的语言上,还是看明白的——有一些人格,非常高贵,虽不能至,我们可以心向往之,我们可以向这些高度无限进发。或者说,念念这样的台词,拿自己的唇舌喉咙借给他们高贵的灵魂发声,我们心里边就有了人生标杆了,就有了价值的刻度了——哦,这是对的,这是清醒的,那是糊涂的,那是不值得的。我们有的挑,有的选择。选择才见出人的境界来。
看看吧,我一说起来,又没完没了。说不完的,真的。所以呢,要说,咱们就说到疼处,搔到痒处,直接瞄准那些结结实实的台词,看看它们底下波澜起伏、海水汪洋的丰盈的潜台词。一节课不够,那就让少年们自己去读。课堂时间不够,那就让少年们自己挑一段,去咂摸,去研读,去写点儿东西,去自己演绎一下试试看。
这么着,我就用任务群的方式尝试上了一回——统揽,统一鉴赏情节安排,看看巧合——戏剧冲突的设置,统一重点解决几个戏剧冲突最剧烈、潜台词最丰富、人物个性最有表现力的片段的语言。果然,读书很费劲儿。少年们一节课互相对台词,读不了多少,结果呢,就用了三次晚自习,我们介绍剧情,通篇一起诵读窦娥的唱词,他们自己分角色读。课堂上,用来讲讲剧情的安排技巧,讨论一下巧合集中制造的矛盾冲突,然后讨论一下几个剧本里最关键的片段:哈姆雷特对奥斯里克,窦娥对蔡婆,窦天章对蔡婆,周朴园对鲁侍萍。咀嚼台词。咀嚼,还是咀嚼。比如,鲁侍萍说:老爷,没有事了?这个女子在期待。她在期待什么?为什么,她一步步追逼,不管周朴园一再劝她“不要提了”,“何必再提呢”,可当周朴园说了那个布置了旧家具的房子,他自己设立的那间“爱情纪念馆”,她就立刻说“我觉得没什么可谈的”?她怎么这么快就转变了?难道,仅有一句安慰的话,带着旧日情义的话,就足以润泽她绞痛了三十年的心灵干涸之地吗?只有咀嚼了这些,我们才会领悟到什么是丰盈的情感,什么是美丽,什么是值得揣在怀里走一辈子的。
然后表演一家伙——既然前面三届学生都表演了,这一届也不例外。
然后这一次再加点儿内容——既然你要表演,少年,既然你被推举担当窦娥这个主角儿,既然你看中了周朴园这个不会真爱的老情人那嘴脸值得让大家看清楚,既然你觉得只有一句台词的周冲这个孩子纯洁可爱得没办法,那么好,在扮演她之前,在体验他之前,你得先对这个人有个深入了解吧——咱们来做做演员的案头工作,咱们来用文字梳理一下这个人物,咱们来想想一下他或她的内心世界,咱们用一篇小说写写这个耐人寻味的人儿,咱们用逻辑理性分析一下他们的感情轨迹,性格秘密,命运走向……
我要求,先写个人物说明书,用剧本节选的内容当写作材料,题目自拟,体裁自定,立意自决。其实呢,这还是一篇高考给材料作文啊。只不过,你要面对的材料,是几篇课内外使劲研读了的剧本。
这可难写。少年们的困惑显而易见——该上网找点儿资料?不太合适。把剧情讲一遍,似乎没说出自己想要说的。明明已经找见了几句台词,可不知道该分析什么。感受复杂,连话也说不太清楚了,句子就那么混在一起,自己也觉得不通顺……
说实话,读了好些个作文,我也糊涂了。似乎,少年们还不会从一个有意思的片段切入人物的内心,他们宁可找些资料,把那个众人皆知的戏剧故事再复述一遍。他们上了那么多课,一旦在一个细微处品鉴,还是为难和艰涩。
这个人物说明书,真的很难写吗?我是不是要求过分了?仅仅十二节课,要感受那么多内容,你又尝试一个新的组合上法,你昏昏,要让学生昭昭,成吗?
可是,我读到了侯沣辰。我读他的文章吓一跳:他赏析国王克劳狄斯选派的激将使者奥斯里克,比你哈里曼大叔三十岁的时候强一倍不止,比你四十八岁时候的见识,差不了多少嘛。你说这家伙能忍,“哈姆雷特让他摘下帽子他就摘下,让他戴上他就戴上;哈姆雷特说热他就说热,说冷他就跟着说冷。”你看得很透,侯沣辰,就是今天,周永康马光明这样的人,说到底还是这样的奥斯里克:见风使舵是历代专制帝国里边混混们的绝妙生存法则,看那个拿大印的、坐交椅的、戴王冠的人的眼色,是任何尚有人压迫人的地方宠臣们、奸佞们的无上心法秘诀。少年,你看穿这一点,你看见这个活法的丑陋,你看见他的成功也看不起他,好,你以后就有了自己的抉择标杆了——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让价值生存,让卑鄙死亡,这绝对是一个问题。让高贵抬头,让屈辱换来的利益滚蛋,但,代价可能很惨重。怎么办?我们不一定鱼死网破,但我们真的需要智慧。
我读到了王丹。你说鲁侍萍是一个念旧的人,对,题目就切中要害了——心里有旧情,愿意为那真情付出心痛的代价。你说她嘴里说着“老爷,没有事了”,她心中很期待对方给予一点点爱的表示,“可是,却再也没法回到那个单纯的、对爱情向往的自己了。”你说她想见一见“萍”,“还是放不下她的那个不属于她的孩子,忘不掉这个孩子以及以前的生活”,“也忘不掉她的曾经,以及那个不值得记住的人,和他们一起的孩子”。我喜欢这样的表述——透入深处,细微传神更传情。鲁侍萍咽下的那句话,你替她说出来:“她哭了,哭出了对过去生活的怀念,哭出母子不能相认的无奈与悲愤。”你说他是那个不好的时代无数个苦命人之一,“无奈地不断向前,却又不停地回头念旧”。好深的体验,十六岁,你细读一个经历三十年被遗弃生活的感情深厚的女人的语言体验,你体验着她的体验,你痛苦着她的痛苦,不自觉,就写出了这样的结尾,震动了我。
我读到了曹晨,你希望清醒地爱。你判定鲁侍萍为周朴园的付出不值得。你引用张爱玲,说那个高傲的女子为了胡兰成把自己低到了尘土里。可是看了鲁侍萍,你说出了好成熟的一句:“你可以爱一个人低到尘埃里,但没有人爱尘埃里的你,不是么?”是么?不是么?费思量。哈里曼只能肯定一点:占足了便宜的周朴园,只会装潢一间摆满旧家具的屋子时不时吸一吸精神鸦片,其余的日子,算计小工工资,玩弄儿子鲁大海那样的苦工,逼着夫人繁漪喝药拿家长架子,端架子呵斥大儿子小儿子,讲一套高大上的自己根本不信的牛逼道理,其实也是个活着的干瘪木乃伊。而她,鲁侍萍,如此心痛,为儿子周萍忍着心痛,为女儿四风忍着心痛,甚至,也为现在漠然装样子的周朴园那个老小子忍着心痛,为当年那一点点纯洁甜美的爱三十年死去活来地心痛,心如刀绞,其实也还是证明了:心活着,情感如汪洋,活在人的痛苦中,活在人的血脉奔腾中。干瘪的平静,还是痛苦的翻腾,哪一个更值得,就又是一个哈姆雷特的悖论——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到底怎样才算生存?空洞的光鲜,还是痛苦的珍藏?哪一个更好,需要我们慢慢儿体会。曹晨,你不仅停留在剧本,你还有张爱玲的故事,你还有李清照的故事。上一次,你还有罗马假日中安妮公主的故事。太好,这都是我们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越丰富,对这些故事的咀嚼越丰富,我们的人生,其实也会越丰富。
我读到了于承新说奥斯里克“姜还是老的辣”,读到郭荣说窦娥“咬牙挺下了所有的刑罚”,很喜欢他们看见了某种本质。葛云鸿问:你梼杌说“人是贱虫”,你自己不是人吗?现在人们爱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么,当我们自己有点儿可怜的时候呢?
姜伟你导演两个小电影了,你一句台词一段分析,压住了去琢磨,陈凯歌张艺谋和黑泽明他们,也不过就是这个工作方法。他们比一般人在台词上更较真。你较真,你就是大导演。
李娜你说尊严是做人的上限和下限,“因此拿捏尊严的程度、尺度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简直是名言,对,尊严的拿捏,它不光关乎鲁侍萍,更关乎我们每一个自己。
何永强你看清了赛卢医这个江湖庸医——“犯错了,也知错了,但没有认错。”所以呀,这个烂人,也参与了草菅人命。你知道吗,德国有个哲学家,一个美女,汉娜·阿伦特,她分析纳粹时代德国人跟着希特勒犯罪的那个劲儿,其实就是这种不认错的“平庸的恶”。犯错——知错——认错,梳理出这个序列,明晰。思想的美就在这里。
潘静,耐下心来读一段鲁侍萍,你的沉浸这样明显:“一生跌跌撞撞,起起伏伏,三十年后又来到他家,却被追问受谁的指使来的……”抓住这样的台词背后这样丰富的人生,祝贺你看到了丰富。
赵悦,别人都分析主角,王子,董事长,冤大头,而你呢,想看看那些在宫廷里边喝彩起哄的人们,那些看着王子毁灭、雷欧提斯毁灭,只会喊个“反了,反了”的人们。他们是谁?群众,草民,百姓,众臣,还是观众?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剖析过跟你差不多的问题呀:群众是虚妄!
张昊你要说说窦天章,这也是个不起眼的。不起眼的,在经典里边,都是不可或缺的。
说到底,锐利的思想还是要以跟锐利的语言相伴而生。或者说,最好的语言,就是最好的思想本身。所以张建华,你不光上一次写一篇劝大家学好语文的文章,用了书信体的娓娓而谈,这一篇,你把张驴儿看得很透,“有的是那看不见的黑色之欲,是那已经排列好要得到你(窦娥)的种种诡计,更有的是那颗已经没了人性被罪恶洗浴过的心。”所以你有一声呼喊:“窦娥呀!窦娥,纯洁刚烈的你,邪恶欲不满的他。”写进去了,这就是。
安南把哈姆雷特看得很清楚:“可偏偏悲剧的主角们是一群也会哭也会笑的人——他们避免不了犯下错误!哈姆雷特不是圣人,或说,他根本不是圣人,他也是一个凡夫俗子,没有看透世间的智慧 只有在痛苦里沉沦。”
张玉萍把鲁侍萍看得很透:“在她见到周萍的时候,内心是渴望一声妈妈的,但她知道,最好的选择是远远地看着他笑……” 王梦媫也看清了她:“梅早已凋谢,余下的,只是想支起纤枝,护着儿,护着芽。”
马妮娜看清了周朴园的那点真情:“如果换成你,你能否做到几十年走遍大江南北,辗转沉浮不抛弃旧爱留下的一件物品?你能否做到日日夜夜面对一个更加美丽、更加年轻、更加有文化家境更好的女子不改初心。”但, “周朴园最爱的人只是他自己。”
陈一卓能看清法场的狰狞:“伴着沉闷压抑的锣鼓声,冷酷凶残的刽子手磨旗提刀,冷漠无情的监斩官厉声吆喝,窦娥要与蔡婆婆进行最后的告别……”读剧本,感受到了那些残酷的事实的氛围,那就用自己的语言去展现,这个创造,才是作文的魅力——创作出自己的文章世界。
必须说,你们大都选择用议论的方式来谈论你们想要解剖的人物,这很自然。但是,议论一件事情,谈论一番道理,最要紧的是什么?是条理,是层次,是思路,我们所谓的逻辑性,就在这些清晰的条理、分明的层次和集中不乱的思路上体现。所以你们可以借来刘娜的本子,借来薛雯丽、王柘清、顾杰文、李肇瑞的本子,看看他们怎样像完成一道代数练习一样,有条不紊地谈论自己的想法。
也必须说,虽然我们议论一个人物可能像是在“说明”角色,毕竟里边有那么多道理需要梳理。可是,一旦这些道理烂熟于你心,一旦你感到那些为人的道理在一个人的人生故事里边演绎,有很多丰富的情感需要说出来,有很多生动鲜活的细节需要描述,或者说,你想要让别人看见你的文字就更喜欢阅读,你想要在这篇文章里边展现一下自己的性情,又或者,你更喜欢讲故事,你宁愿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写成一篇散文,你更喜欢诗意的文辞,那么好了,你看见孙小雅的《似是云遮月墨——我对赛卢医的理解》,就是一篇分成好多小章节的小说嘛。戏剧是舞台上演给人看的,好处是直观,缺点是不能直接呈现心理。咋办?小说,心理描写直接开始写赛卢医想杀人,心里边有折腾:“哎呀,怎么做此伤天害理之事呢,唉,不妥不妥。罢了罢了,待她来了再作打算。”这就像个人而不是个脸谱了。
赵璐的记叙文是《我是梅侍萍——我对鲁侍萍的理解》,小说笔法就是容易细腻鲜活:“我那一刻是多么恨他啊!但当我看见那个我爱了三十多年又恨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竟发现我的脚下像生了根一样迈不动一步,竟想多看看这个把我心伤死的男人。”将台词转换成潜台词,这些潜台词,阐释一个女人,准确。
蒋阳阳也是这样发挥潜台词的威力的:“他猛然抬起头来问我姓什么,我撒谎说姓鲁。我清楚地看到并且清楚地听到他松了一口气。他在庆幸我不是梅侍萍,我突然明白,原来在他心目中,我死了要比活着好。”潜进去,就把人物给透视了,就增加我们自己的眼力了——人生就是一个不停抉择的过程,而抉择的前提,是有眼力。
汤婷的纯小说文辞很舒展:“女人深如潭的眼睛里点点光彩消失殆尽,晕染上一片失望。” 你们看见了,写小说,咱们从容了很多,咱们可能不太激动,没有喘不过气来的激动,但咱们可以慢慢儿看,切片看,用细微的语言努力去接近真实。
马晓艳是这种笔法的好手,《白发故人稀——我对鲁侍萍的理解》,是一封书信,苦命女人写给周朴园书信,讲得出一千句一万句潜台词,可以酣畅淋漓,可以毫无顾忌,可以对那个人说个没完没了。“周朴园,你个负心汉,你个王八蛋,你就让我骂你一千一万次,也难平我心头怒火!”火山是这样的,应该是这样的,可在剧本里,火山只能若无其事地让观众们自己去想象。
丁皇宇、殷娇,薛雯丽,你们才力富裕,你们使唤文字顺畅流变,那好,可以稍稍节制一点,盯住一点点台词,盯住那些细微处,使些大力气,你们,你们的流畅清新的文辞,就会大展宏图。
还有腾格斯,你写得这么生动,干嘛刚写了一页多,就来个急刹车?哈里曼大叔还没读痛快呐。你知道么?哈里曼现在是个成熟的读者了——天天伴着经典,时时莎士比亚,毛姆,兰姆,茨威格,曹雪芹,也会麻木。什么文章都看一点儿,才是够格的读者。而读学生作文呢?这个是我职业,不爱读也没办法。可是,一行行一本本认真盯,我学会看稿子了,我看出你们的关窍了——原来我上课,还是急了一点,还是不耐心细致,还是放过了那个细节,还是没把话讲清楚,还是没有仔细引导你,还是没有认真引导你登山让你往高处看,让你俯瞰,让你通览加特写。我看出了自己的课堂呀,从你的作文里边。我看你的文章想到的是人这个物种的特性,很丰富很丰繁很丰美。我很高兴,你写得比我十六岁的时候好十倍——人类在进化,形势可喜,人类前景一片大好,这是美事。我很高兴——这些文辞的诞生,我多少出力了。哈哈。我更高兴——看着看着,就感觉自己是个真正的教授,在研究伟大课题—— 一个中国当代少年念诵窦娥这个古代冤女子的唱词儿,怎样才能由此读懂咱们自身呢?
你的一句话
是你的一辈子
我听得见你的十八岁
我听见了你刻在骨头上的疤
我听见了你收藏的一滴泪
比一片咸海更大
我听见你的沉默
其实是一座火山爆发
我听见我
变成一管吹响的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