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我坐在这间老屋子面向朝北的窗户前看向左边,玻璃上染了橘红的阳光。好像一滴血滴在冰块里,逐渐散开漫入幽蓝的深渊。我打开电灯,把目光移到光亮柔和的老式灯泡边,它正发着熹微的光,一股暖意乘着光驶向四面八方。我用手伸过去,但是不敢接近,就怕这小太阳一样的烫伤我的手。我只是慢慢接近,慢慢接近,就如一只深海灯笼鱼慢慢上浮,游向可以接近却不可到达的浅海,在幽深的海洋里、冰冷的海水中观赏太阳透过结了薄冰的海面像水母般游过来的阳光。我现在不知道我身处在什么环境,我感觉我已经漂浮到了大气,在云端看见了粉红色、粉紫色的光。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就是云间的一只鸟,在粉红的薄雾和晕黄的云中向西飞翔,翅膀上粘着小水珠。这些水珠是淡紫色的,我从中看到了一种嗅觉,一种用鼻子闻不到但却能看到的味道。我的面前就是太阳,一个巨大无比却遥远无比的电灯,周遭白色的云变成了电灯旁的墙壁。
我继续飞着,直到飞进一片厚重的云,翅膀被柔软的水汽沾湿。
我从那个梦中世界中醒来,回到自己所在的房间。我感到我的意识在重新聚拢,拧成一股粗绳子,系在落日余晖打进来的光上。我望向窗外,在东边,一张巨大的帆布被扯起来。从视野的西边一直向东,红的,黄的,白的,冰蓝色,湛蓝色,直到最东边的黑蓝色。窗外飞过去一群蝙蝠,像是古老神话中吸血鬼吸饱喝足了血,飞回自己的古堡。它们在越来越蓝的天上划过,在冰面上不留一道痕迹。我把手从灯泡边拿开,放回桌子上,感觉手慢慢沉入桌子。现在,我闻到了一种似乎有视觉的味道,它就像在太阳暴晒下棉被里死亡的螨虫的气味,与此同时在我眼前浮现的是一个金苹果。
但是金苹果的光芒却在逐渐减弱,它在我的眼前变小、黯淡,最后只残留一点印象在脑中。窗户外面的天正逐渐被从东边拉起来的巨大帷幕盖住,我知道太阳已经下沉到地平线下了。最后的一点阳光通过大气的折射继续在空气中飘浮,阳光的温暖正逐渐被地热和大气逆辐射取代。是的,太阳离开了我们的时区,要去照亮其他时区了。冰层在逐渐加深,又有针点的光亮穿透帆布。
我想,外面的街景一定很有趣吧。我的思绪逐渐抽离,飞在天花板上,飞到房顶上,飘荡在街道上闲逛。我看见柏油路旁的小店的霓虹招牌灯光在逐渐加深黑色的天幕下慢慢旋转;我看见远处房屋在淡黄色的雾中伸出树杈,随着薄雾被微风吹散、聚合。月亮在升高,我看了看低矮住宅区四楼的一户人家,从边角染着油漆的玻璃窗发出黄色的灯光,还有柔软细腻的暖意。我还记得幼时的几段不连贯的神秘美妙的记忆,和这户人家一样的记忆里,回荡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当年的重新流行的60年代老歌《More than I can say》。
我的意识回到自己的躯体,继续回想着小时候的事。在一次幼儿梦魇发作时,我醒过来并望向窗户。天空不再是天空,而是马里亚纳海沟的水域。正面前一个圆月浮在水中,周围的小珍珠依次闪闪发光。夹杂着杂草的水泥板路上停着一辆00年代款式的电动自行车,用黄胶带缠着车灯。我听着时下流行的童谣《虫儿飞》,看到了月光、星光杂糅交织在一起,给车子披上了银色的车衣。我的视角不知何时飘到了室外的空中,在我家老房子的三楼窗外。我看到西边的天出现了光圈,我现在知道,我们的地球也是这个光圈的一部分。但是在一个两岁孩童眼中,好像西方童话里天使头上的光圈,下垂的银丝是仙女纺织的线头。我的视野逐渐模糊,进入了孩子天马行空的梦。
我在一楼院子里的水缸里看午后的天空。天空是银白色的,没有太阳,但光很强,是个阴云密布的晴天。我在水缸里,我就是水缸里的水,反射着阴暗而晴朗的奇怪天空。俄而雨雪,我听见邻居家叫喊着“下雪了,雪肠子滴答了”。接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听见了隔壁抱怨下雪停电,看见了他们拿出蜡烛,点燃,用滴落的烛油把蜡烛固定。我是这缸水,看着院子里斜插着的砖头围栏。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隔壁在放音乐。《Way back home》。是韩语的,我听不懂,我只看见了我在一辆从结冰的江面上的大桥过的车上。周围是路牌、护栏、路灯在往后退。我看见了江上有人在切割冰块,我看见了路边用霓虹灯装点的大广告牌。这是陌生的冬夜,我是冬夜森林里的一头大熊,冬眠未尽。不知道何时,车子开到了我老家,车子的仪表盘变成了陌生的模样。我很小,在爸妈怀里看着外面澡堂锅炉房起火,银色的排烟管道被烧灼。火光所及,墙壁染灰。我发现我在一条小船上,船在月光下的小河间航行着。四周弥漫绿色的雾气,空气变成了液体,带有新鲜青苔气味的液体,我是树林里的猫头鹰,贪婪地闻着空气中猎物的气息。
我从旁观者的视角看到了我自己,在浴缸里洗澡,洗澡水是蓝色的。肥皂水的我闻到了粉红色的气味,透过百叶窗的月光照在水上,带来了桂花香的黄色。红和黄的气味在我眼前上升,我成了浴室中的水汽,和这股颜色流一起盘旋。我逐渐上升,我在月亮边上和颜色流跳舞,我回到了地面上。接着,我钻进了棉被,吸入死去螨虫的气味,一直到大雪天。我在学校门口捡到了不会融化的冰块,我就是这块冰。在家里阳台上看着乌云飘过,低空的乌云快速通过,高空的乌云慢慢地走。
我逐渐下沉,现在,我回到了现实,回到了现在,我会在梦里继续体验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