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发苍颜,精神矍铄,赵叔谈吐不俗。下河清乡,古乐涫县城,他们几兄弟开荒叩壤,几十年居然屯出两千多亩良田,然后起一院房子,门前一方小小的花园,周边因势因需错落着一些沟渠,若是春夏草长或秋虫低吟的时日,这就是最原生态的“绿水人家绕”了罢。即便是三九寒天,没有花褪残红,也不见燕子飞时,可成群的麻雀跳跃在杨树的枝桠上叽叽喳喳,我们来时它们排出阵势迎接,走的时候它们又七嘴八舌送别,这方天地,它们是真正的主人。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是它们的客人,接受如此隆重的仪式。
几十年来它们想必也几代繁衍,它们的世界里,也历经婚丧嫁娶。老老麻雀告诉老麻雀,老麻雀告诉大麻雀,大麻雀告诉小麻雀,小麻雀又告诉小小麻雀,那时候的赵叔,还都是小伙子!
是了,当年的小伙子,早已儿孙满堂,田野间修葺这方院落,四面窗户里一辈子的土地尽收眼底!
就是 “一辈子的土地”。
那么,就在这里,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一路风尘仆仆,来的不知是谁。打开车门,云华束手而立。赶紧上前一步,老师,还认识我不?眼神忐忑而期待。老者略微端详,叫出一个名字,换来一声激动的长笑——二十多年了,老师秋毫明察一如当年!握着的手不知使多大劲,我笑着看着,两只手在颤抖。来的是吴老,二十多年前云华,大李,玉龙的老师。
他们仨是昔日同窗,故友相约,邀请老师在赵叔这田野间的院落,就是不能割舍当年那熟悉而又朴实的味道。我们都是农家孩子,这里有我们记忆里的童年少年,是再自然不过的家。于是,叨扯里那些勾留许久的记忆,又鲜活在各自的心里。
云华说,那会儿他们多闹啊!老师上课时有同学嚼纸,嚼成一团疙瘩(当时可好恶心呀),然后放在拇指和中指间趁老师板书时弹出去,美其名曰“弹指神通”。他看着别人闹,可从没有实践过,一日心血来潮也嚼了一团(呸呸),老师转过身去作势要弹出,可恰逢老师回身,画面就此定格,羡慕嫉妒恨瞬间化为尴尬悲催痛,终于明白,原来,“背锅侠”就是这样炼成的。言罢大笑,吴老也笑,举座皆笑,举杯,浮一大白耳!
其实我想说,叫你作,叫你作……咳咳,受伤了吧?不过,有谁不是一边受伤一边学会坚强?
玉龙悻悻地说起,有一天上学的路上捡到一个小娃娃戴的瓜皮帽帽,和小伙伴一起当球踢(那像个球么),还把帽子顶上的小圆蛋蛋揪下来,又把帽子扔上教室房顶(这该是有多么无聊)。结果被人告密,主人找来了,貌似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挨打,挨批,惨不忍视,至今说起也满心委屈,泪眼婆娑。他感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啊,看看人们在乎的都是什么!就连游戏,也玩得那么白痴,从物质到精神,看上去很贫瘠。
可是,那时有单纯而简单的快乐。现在倒是丰富了,那样的快乐,却不见了。
大李若有所思,笑容诡异,估计这样的糗事儿,他身上应该也发生不少。他说,我是营门的,我们那地儿,黑!于是云华就笑了,回忆后来某次酒醉后,回忆月黑风高的夜里,回忆他们班上和隔壁班上那些还没有忘掉的女孩儿。
赵哥长我十岁,守在祁连山脚下的学校已是二十多年。他说,太远了,下班后能去的地方,不是上坝就是金佛寺,有时候,真急得慌。我想起刚上班的时候,乔永忠老师写的那篇文章:《乡村,闪亮的点点萤火》。是啊,若没有这点点萤火守在那间教室,又怎能有散漫在村外的萤火点点?时代的变迁布局的调整让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可谁都不能黯淡二十多年来他们窗前每夜亮着的灯光。不知道教过的那些孩子们会不会想起,老师在元旦检查作业时骂他(那时候好像元旦还没有法定假日?忘了),你怎么这么懒呢?都两年了连个作业都做不完!说的啥?31号,昨天?那不也在去年么?!
啥也不说了,再来,浮一大白!
我想起中学同学付兴林就在这里,便问赵叔他的近况,二十一年了再没见过。赵叔说小伙子能吃苦,不久前还和他聊天,一年毛收入二十六七万,杂七杂八成本除去也能落十七八万,在农村只要你勤劳地就不亏你。我听着也高兴,他是毕业后我们一个宿舍唯一种田的同学,可他种的小有规模。成功没有界定,许多时候都看到办公桌下压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墙上挂着“天道酬勤”,我的老同学他在自己的土地上诠释着个中最纯粹的含义。我又一次笑着想,老付啊,十几岁叫你老付,现在几十岁了反而再不曾叫过,今天我默默祝福你,尽管离散这么久也没有各自的电话,可此刻你也会抬起头微微一笑,接受这份冬日里心头泛起的暖意。
吴老言语不多却喝了不少酒,1993年上中学的三个学生你方敬罢我登场,老师自是不会拒绝,因为就连今天的遇见他都不知道会见着谁。二十五年驹光如驰,都跨世纪了!云华大李举杯弯腰,深深一礼,云华说,那年每天都这样,老师好!是的,老师,连孩子都像当年的我们一样上中学了,这些年,你还好吗?吴老不知道的是,我虽然不是他的嫡传弟子,可我的妻子是呀!于是,满满的,又少不了若干白。
另一位以师礼相敬的是伯君导师!他不知道的是,我和钰禧刚上班就是听着他的传说,在他工作过的地方砸冰洗脸,一步一步追寻他的足迹,这一路走来就是十六年。我还记得十年前我听课去找他,他给我安排贾珍老师和鸿虎老师的课,一首诗词一篇散文,即便是现在想起也良多受益,当属常态课里的经典课例。这人吧,总会遇到一些可贵的人,他们会不经意没有预设地出现,然后或浓或淡或不着痕迹地离去。可正是这些“没有预设”让自己开始预设,构建起自己在思想、学识、生活等诸多方面的框架,一路走一路搁置,再回首已心疼的小心翼翼!
我拿出手机,翻出电话簿里不知何时存的“伯君导师”。他全然不知。玉龙看一眼说,名字俩字都是错字!我早就知道的呀,就是不愿意改,这才是我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最本色的输入,别人看到的是字,将错就错里是难以言说的敬意,还有情谊。
是的,不愿修改,却难以忘记。
今天也是,留痕在这里,心有君兮,岂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