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家书之致澄弟沅弟（2）【1220】2024-12-14（2）

评点：陈氏妾与节制四省

安庆失守以后，太平军李秀成、李世贤等人全力经营江浙。八月十七日，侍王李世贤率部攻克浙江严州（古代城市地名。旧严州府位于浙江省西部，钱塘江流域。北、东、南分别与浙江的杭州、金华、衢州接壤，西与安徽的徽州相依。区域内多山地，四周皆为山地丘陵，唯有中间小面积平原，属浙西中山丘陵区。严州府原下辖淳安、建德、桐庐、分水、寿昌、遂安六县，土地面积8596平方公里，在浙江省排名第七。原严州县土地合并已经变成了今天杭州下属的桐庐县、淳安县和建德市。）、余杭。二十一日，忠王李秀成率部攻克浙江常山（隶属衢州市，位于浙江省西南部、金衢盆地西部、钱塘江上游，东邻衢江区，南靠江山市，西南与江西省玉山县交界，西北与开化县毗邻，东北部与杭州市淳安县相接）、江山（浙江省辖县级市，由衢州市代管，位于浙闽赣三省交界处，是浙江省的西南部门户和钱塘江源头之一。）。二十三日，李世贤攻克浙江浦江（古称“丰安”，以浦阳江而得名，隶属于金华市辖县，位于浙江省中部偏西，金华市北部，东北邻诸暨市，东南接义乌市，西南与兰溪市毗连，西北和建德、桐庐市接壤）。二十七日，李世贤部属攻克浙江东阳。九月初一，李秀成攻克浙江衢州府。九月十三日，李秀成部攻克浙江临安，李世贤部攻克浙江遂昌。九月二十四日，李秀成部攻克浙江萧山。二十九日，李秀成部攻克浙江绍兴府。十一月初三日，李秀成率部包围杭州。太平军在浙江一连串的军事胜利震动苏南及上海。

当时的上海，已经是全国第一大商业码头，乃朝廷的金库。朝廷怕它落入太平军的手中，上海的中外商家更是担心因太平军的进入而打乱现有的秩序。于是，户部主事钱鼎铭（调甫）为上海官商两界所推举，来到安庆请求曾氏发兵进驻上海。钱欲效法申包胥（名包胥，因封于申邑“春秋郑地。在今河南省荥阳市区西北、汜水镇虎牢关以东地带”，故称申包胥，又称王孙包胥、申鲍胥。春秋时期楚国大夫。申包胥为复国，来到秦国请求帮助，在秦城墙外哭了七天七夜，滴水不进，终于感动了秦国君臣，史称“哭秦庭”。后楚昭王复国后要封赏申包胥，他坚持不受，带一家老小退入山中隐居。从此申包胥被列为中国的忠贤典范），以痛哭秦廷七日七夜终于感动秦王发兵救楚的至诚来感动曾氏。其实，作为江督，曾氏也希望上海在自己的牢牢掌控之中，他决定派已跃入湘军第一号战将的九弟担当此任。一个月前，老九回到湖南为吉字营招募六千新勇，此刻仍在湘乡老家。曾氏吩咐九弟早点返皖，以商赴沪大计。老九的想法与乃兄并不一致。此事留待下文再说。

信中提到“娶妾”之事，我们多费点笔墨，来谈谈此事。

中国封建社会虽然允许一夫多妻，但并非是每个男人都多妻，尤其在农村，普通农民受经济所限不能行一夫多妻制。曾氏家族世代务农，从高曾祖辈至父辈，未见有人置妾的，即便是祖母大祖父七岁，母亲大父亲五岁，也只一夫一妻厮守终生。因而，当年老六温甫要讨小时，全家都不以为然，认为此举近于荒唐。理学提倡克制情欲，娶妾显然是纵情欲的表现，故虔诚理学信徒也不以娶妾为然。罗泽南是一个理学先生，他后来娶妾，学者颇有讥弹，说他不纯粹。曾氏出身农家，又伏膺fú yīng（谓倾心，钦慕，信服）理学，故而持身较为严谨。他二十四岁结婚，到咸丰二年，近二十年间，他一直与欧阳夫人恩爱相处，未见有外遇外市记载。咸丰二年他离家办团练，开始与夫人分居两地，直到咸丰十一年十月，九年间，他也是一人独处，未有婢妾之类的女人在身边。应该说，曾氏不是个贪恋女色的人，更不是风流浪荡之辈。那么，为什么曾氏在过了五十一岁，自感老境已侵精力日衰的时候，反而要违背一生的信守，娶了一个妾呢？笔者（唐浩明先生）看来，曾氏此举，主要是出于服侍而不是出于情欲。

我们知道，曾氏三十五岁在京师做官的时候，身上便长了牛皮癣，此后虽经多方医治，时好时发，并未根除。咸丰十一年四月，曾氏的牛皮癣又一次大发。四月二十一致沅弟信中说：“日内遍身生疮，王脓灌、捞疮子、坐板疮三者俱备。”五月四日致澄弟信上又说：“余遍身生疮，奇痒异常，与道光二十六七年生癣景况相似，极以为苦。公事多废搁不办，即应奏之事亦多稽延。”六月二十四日给儿子的信上说：“余疮疾略好，而癣大作，手不停爬。”七月二十日致澄弟的信上还在谈这个病：“余癣痒殊剧，至以为苦。”八月初四日致澄弟的信上还在谈这个病：“余身体平安，惟疮癣未愈，心绪多烦闷耳。”直到十月十三日日记中仍在诉苦：“疮痒异常，竟夕不克安枕，殊以为苦。”可知复发的癣疮皮肤病为时很长，给曾氏带来巨大的痛苦。

十月十四日在给澄弟的信中开始谈到叫别人代为瘙痒的事：“余身体平安，惟疮久不愈，癣疾如常，夜间彻晓不寐，手不停爬。人多劝买一妾代为爬搔。季弟代买一婢，现置船上居住，余意尚未定。大约此是积年痼疾，非药饵所能愈，亦非爬搔所能愈也。”

爬搔虽不能治愈，毕竟可以减去一些痛苦。遍体都痒，处处需搔，真的要叫别人来代替的话，买婢不如买妾。这样看来，曾氏置妾，情有可原。

但是，曾氏置妾虽没有遭到家人的反对，却招来了别人的指责：不是指责他不改置妾，而是指责他置的不是时候。查曾氏咸丰十一年十月二十四日的日记，有这样一段话：“前季弟买一詹姓女子，初十日在船上一见，未有成议，旋韩正国在外访一陈姓女子，湖北人，订纳为余妾，约本日接入公馆。申刻接入。貌尚庄重。”

可知陈氏妾是在十月二十四日这天过门的，距咸丰帝七月十七日驾崩，满打满算，也只九十七天。清廷法规，帝、后去世，百日内不奏乐，不演戏，文武百官不剃发、不办婚嫁事。违者严究，轻则革职，重则坐牢。娶妾属于婚嫁类，当然在禁止之列。

曾氏自然是知晓这道法规的。一向拘谨的他居然会知法违法，的确令人费解：是疏忽了日期，还是急于要人抓痒？据野史上说，后来的确有人向朝廷告状，说曾氏在大丧期间娶妾，违背果制，要严加追究。或者是朝廷还要依靠这位湘军统领来收复失地，或者是安庆离京城遥远，无确凿证据可凭。此状竟然没有告准。曾氏于安庆城里安然无恙，而陈氏妾的到来又的确给他带来了实惠。我们读他连续几天后的日记，都写着能在二更后入睡。看来有人在身后整夜替他搔痒，确乎让他减少了一些痛苦。

此信最后一段的“又草”就是说的前信评点中讲的收到朝廷包封的事。其谕旨保存在曾氏家藏档案中，现抄录如下：“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国藩，着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并浙江全省军务，所有四省巡抚、提镇以下各官，悉归节制。浙江军务，着杭州将军瑞昌帮办。并着曾国藩速饬太常寺卿左宗棠驰赴浙江剿办贼匪，浙江提镇以下各官，均归左宗棠调遣。钦此。”

通常的两江总督，只能节制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军务，谕旨命浙江军务也归之节制，这是特例。由此可知，朝廷已将东南四省的军政大权全部委之于曾氏一人，全力之大，信任之专，一时无两！想起当年客寄虚悬的尴尬局面，曾氏不禁感慨良深：“昔太无权，今太有权，天下事难得恰如题分也。”十天后，他上奏恳请辞去对浙江军务的节制之权。朝廷没有答应。

命曾氏节制四省军务，显然是政变后以慈禧、恭王为首的新班子所作的决定，而且其重用及信任的程度要超过以肃顺为首的老班子。从这里可以看出两个事实：一、北京城里无论谁掌权，都必须将东南的战事摆在第一位，必须极力笼络曾氏及其湘军集团。二、在依畀yibi（依赖）曾氏这一点上，新班子比起咸丰帝和肃顺等人来更显得有魄力，有胆量。

据欧阳昱yu（光明）《见闻琐录》中说，慈禧特别重用曾氏，还有一个背景：“咸丰末，肃顺当国，内外官争相趋炎附势，倚为泰山，甚或进重金营善地，几不可以教计。即无此诸弊，而书信往来，无人无之。及得罪，籍其家，搜出私书一箱，内惟曾文正无一字。太后太息，褒为第一正人。于是天下督抚皆命其考察，凭一言以为黜陟chuzhi（对官职罢免和升迁）。”

在肃顺炙手可热之时，文武百官无不巴结他，纷纷与他私函往来，以示亲热，惟独曾氏与他没有这种关系，而肃顺又是于曾氏有荐举赏识之恩的人。故慈禧认为曾氏乃天下第一正派人，遂格外信任他，重用他。

此说有没有根据已不可考。以曾氏理学家的修养，以及对与满洲亲贵交往特别谨慎的一贯态度，他没有私函在肃顺处应是可能的。当然，即便如此，这也不会是慈禧重要曾氏的最重要因素。

经过八九年的艰难困苦，曾氏终于迎来了控制东南半壁之大权，江南的战事也便从此进入了一个新时期。

另外，从这道廷寄谕旨中也可以看到左宗棠已经崛起。随着日后浙江军务进展的顺利，左宗棠辉煌的晚年生涯也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