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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打来电话,说拆迁通知下来了,明年五月份就要封村。“你这棵李子树,找个地方移栽吧,要不然,以后就吃不上了。”
那天晚上,立夏梦见十六岁的周越拄着铁锹,指向一棵光秃秃的小树,“我托人从四川带回来的。别急,明年夏天就结果了。”
几个场景闪过,少年摊开手心,挑了最大的一个果子给我,“尝尝,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立夏欣喜地伸手去接,指尖却骤然落空,人也瞬间惊醒。她咽下口水,舌尖竟真真切切萦绕着青李特有的清甜,和尾调里一丝爽口的酸与涩。
第一次吃到青李,是周越给的。
他家的一个亲戚来串门儿,带来一袋青绿的果子,说是南方来的,给大家尝尝鲜。
彼时立夏生病初愈,吃什么都感觉没滋没味。他拈一枚果子过来,让她闻据说浓郁的果香。可惜她正鼻塞,只闻了个寂寞。
“你尝尝。小鸥吃了一个,说有点酸,能开胃。”十四岁的少年,大概是一路飞奔而来,鼻尖覆着一层薄汗。他眼巴巴地盯着立夏,一脸期待。
立夏其实看不上这青绿的果子,却经不住他眼神中的恳求,只能接过来小尝一口。
呀!脆脆的,甜甜的,还有一点点酸和涩,极为爽口,是她从来没有吃过的口味。只这一个,她沉睡已久的味觉瞬间便被唤醒。
“给。”看立夏吃得享受,他眼睛一亮,把剩余的果子一股脑儿塞给她。“吃完就有胃口吃饭了。”
那之后,立夏对这个味道念念不忘。每每提起,小鸥总噘嘴嗔怒:二哥偏心!他自己的不算,还把我的那份儿都抢走给你了……
“哼!少来!二哥偏心你的时候多了,我说过什么?”立夏不以为然。
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吃的玩的都不分彼此,小鸥把立夏当亲姐姐,立夏对他们兄妹的感情,也远比对妹妹更好。哼哼,几个果子算什么?
高二那年春天,周越拎来一棵比拇指略粗的小树,栽在立夏家门外的小菜园。“我托人从四川带来的,你家种一棵,我家种一棵。别急,明年春天就能结果,夏天就可以吃上了。”
立夏蹲在旁边,双手托腮,满眼星光看他挥铲。“哇哦!二哥,好几年了,你还记着呢?”
“你不是爱吃吗?”周越瞥她一眼,每一个字都浸满宠溺。“这棵树,是专属于你的。”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枝头的一颗青李微微泛了黄色。立夏小心翼翼把它摘下,轻轻掰开再掰开,尝了其中的一小瓣儿。
嗯,是记忆中的味道!
给母亲嘴里塞了一块儿,立夏握着另外半个直奔周越家。收到通知书,果子成熟,双喜临门自然需要分享。
她乘兴而来,却被小鸥截到门外。小鸥眼睛红肿,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她父亲借口出差,带着会计小姑娘私奔了,留下大笔的债务。“要账的来了十几个,一直蹲在我家,我妈都愁死了!”
立夏转身回家,喊父母过去帮忙转圜。
一直到很晚,父亲才叹息着进门。他说,周越撕毁了录取通知书,承诺接手气息奄奄的砖厂,签下五年内还清所有债务的协议,那些债主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你别去添乱。小越撕通知书的时候,浑身都颤抖着,这孩子心里苦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爸犯浑跑了,那七百多万的债务,他不担起来,靠他妈和小鸥吗?”
所以,他们约好的大学就只能泡汤了?他陪她游山玩水的承诺作废了?那他特意留级一年等她的意义何在?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立夏崩溃大哭。
可是,能怎么办呢?周爸爸杳无音讯,周妈妈气急攻心,脑部出现轻微出血,需要住院治疗。小鸥在医院陪床,立夏妈妈不时去打个替班,让她回家稍作休息。
债主逼得紧,周越安顿好母亲,连夜返回砖厂。重新开工后,他忙得焦头烂额,连回家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立夏就每天给他送饭,把他的脏衣服收回来洗净晾干。
周越也不多话,扒两口饭,就抬头对着立夏笑。他唇角上扬,笑容和从前一样,但立夏却总感觉他眼中流转着深邃的忧伤,如同月光下的湖水,平静中藏着无尽的波澜。
“二哥,你别急,等熬过这一段,你考个成人大学。到时候,我帮你复习功课。”她帮不上忙,只能尽量宽慰。
“好。”周越依旧笑。
“那,等我毕业,回来给周老板打工可好?”立夏已经决定放弃心仪的新闻学,改报会计专业,她看不得周越这么辛苦。
“这个不行!立夏,别胡闹。”周越放下碗筷,一脸严肃。“你选择的专业必须是自己喜欢的,未来才能有更好的发展。而且,等还完所有债务,我还要再奋发图强,实现我的记者梦呢。”
“你先去把路趟平,以后我就做你的小师弟,跟你混。我们的梦想,即便要晚上几年,也一定会实现。立夏,我说过要陪你看遍山川大海,就绝不会永远困在这方寸之地。”
报志愿那天,周越扔下砖厂,特意跑来监督。他亲眼看着立夏填写完志愿表,交给老师,才拉着她一起离开。
在等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周妈妈病愈出院,周越也收到了第一笔回款,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姐,你就放心去上学吧,我和妈会照顾好二哥。”小鸥给立夏送来一个厚绰绰的信封,坚决不让她打开。“二哥给的,让你到学校再看。”
她笑得狡黠:“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那个闷葫芦给你写的情书呢?”
火车上,立夏把信纸里包裹的钱塞进行李最深处,然后对着龙飞凤舞的两行字笑得眉眼弯弯。
周越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立夏把信纸贴在胸口,心中满是甜蜜。
每周,立夏都能收到小鸥的信。她说:
“姐,给我拍几张你们学校的照片呗?我都没见过大学校园呢!嘻嘻,二哥也想看。”
“姐,你想家了吗?给你寄了我妈特制的柿饼和紫薯干,省得你吃不上哭鼻子。不过我猜,二哥肯定还偷偷给你留了一份,哼!”
“姐,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二哥也想你,他在数你不在家的日子,我偷偷看他的日记了。这头犟牛!他就没我这么诚实。”
“姐,二哥的砖厂可红火了。他说用不了五年,他就可以还清所有债务。他还说,那时候他就卖掉砖厂,重新再考大学,做不了同学,就做你的校友。”
好不容易熬到寒假,立夏恨不得肋生双翅一路飞回家。半年没见,她做梦都是父母、周越和小鸥。她想念妈妈做的糕饼,和周妈妈藏在瓦罐里的大石榴,还想看看每天风吹日晒的周越有没有变丑变老。
每次她问,小鸥都说“你自己回来看啊”。最后一封信,小鸥说,你自己看吧,二哥去车站接你。
出站口的栏杆处,周越正翘首以待。他双手插兜,站在斜照进来的夕阳里,浅灰的衬衫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处的微红的晒痕。
“二哥!”立夏招手。
周越闻声看过来,原本沉静无波的双眼,突然亮起了熠熠星光。
“立夏。这边走。”他三步两步闪出人群,一手拎过她的箱子,另一只手微微拢起,把她护在怀里。“你爸在车上。”
“你买车了?”立夏停步转身。
“二手的。经常出门,弄辆车可以壮壮门面。”他抬手,整理她掉落的碎发。“而且,接送你不也方便?”
半年的时间,砖厂经营已经走上正轨。看着轰鸣的机器和忙碌的工人,再看看身边这个沧桑了很多的男孩,立夏突然热泪盈眶——
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到一个身兼数职的生产者、管理者、销售员甚至会计,他经历了多少不眠之夜,又吞下了多少难言的委屈?
“嗯?怎么哭了?”周越伸手抹掉她滑落的泪珠,才惊觉自己手掌太粗糙。“划疼你了吧?好好的哭什么?”
“走累了?来,哥哥背着小懒猫。”他熟练地弯下腰,等她趴过来。
这些年,他一直这样宠着她,她也一直这样依赖着他。
“再等两年,最多三年,我一定能把欠账还清。以后的日子,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临近暑假,老师为立夏推荐了一份兼职。“这是一个特别好的锻炼机会,带你的梁记者是我校的优秀毕业生,你跟他好好学习,以后的工作——嗯,你懂的。”
立夏哭诉:我的青李吃不上了!
小鸥回复:我哥说了,工作重要,李子可以寄。
立夏思维敏捷,笔风犀利,得到了梁记者的认可,兼职做得风生水起。没时间回家,她只能斥巨资买了一部手机,打电话跟家里联系。
某天,手机响,是一个陌生号码。接通,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立夏,这是我的号码。以后,直接打给我就行。”
周越告诉她,砖厂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父亲欠的那些债,很快就可以还清。
“只是,”他嗓音转而低沉。“小鸥也该考大学了,我还得再给她攒够学费生活费,才能考虑砖厂转手的事。还有我自己复习的费用——唉!”
立夏也只能暗自叹息。还债、养家、上学,他一个人就算三头六臂,要独立支撑下来,也很有难度。
可是,谁的人生又是轻松的呢?她又何尝不是每日辛苦奔忙,只为毕业后能有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
梁师兄说,我给你一个表现平台,也会尽我所能提带你。你要做的,是努力积累经验,把自己的实力提升上去,作为你竞争时的加分项。
为此,她的寒暑假都在路上奔忙,采集、筛选、写稿,忙得焦头烂额。唯一的安慰,就是周越每天必发的短信,叮嘱她好好吃饭,注意身体。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有辛苦,也有甜蜜。周越说,你不要牵挂家里,有我在呢!
立夏笑:你也别急,把家里安顿好,我做你的开路先锋。
小鸥的信,已经变成一个月一封。她半真半假地抱怨:“高中太累了!数学太难了!姐,你当初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二哥说,考不上大学,他打死我。呜呜呜~~”
立夏就安慰她,给她买辅导书,告诉她,熟能生巧,不擅长的科目,就力求练出肌肉记忆。
大三暑假,立夏终于拿到第一篇加了自己名字的新闻稿,她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颤抖着手拨通周越的电话。
然而,他听到的不是周越熟悉的嗓音,而是一个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再拨,还是如此。
“信号不好?他这是去哪儿了?算了,发个信息,晚点儿等他回电吧!”立夏没有多想,转而打给母亲。她需要有人能分享她的快乐。
母亲却没有她期待中的兴奋,只哼哼哈哈地应着,甚至都没有一句像样的表扬。
“妈,家里有什么事吗?我打周越的电话,也没有人接——”立夏这才察觉到母亲的不对劲,不由得忐忑。
“没事没事,能有什么事呢?”母亲匆忙打断立夏的问题。“周越这几天太忙,总出门。你先好好工作,我告诉他,让他忙完就打给你。”
这一等,就是三天。这中间,周越一个电话都没打过,短信也没回。自从两个人都有了手机,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立夏忐忑不安,再打电话回家,可是,母亲依然是同样的说辞。
偏逢梁师兄安排了她跟外勤,接下来的半个月,她跟着同组的人辗转好几个城市,每天起早贪黑,忙得脚不沾地,鲜少有时间顾及电话的事。即便打过去,也是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
立夏决定回家,她要亲眼看看周越真的安然无恙,只是因为忙,才没有时间接打电话。
梁师兄沉默地盯了她好久,“你确定不跟我去C城?这个案子会给你加分多少,你应该清楚。”
立夏点头,“师兄,我知道,但是,家里有很重要的人,我必须回去一趟。如果没事,我直接去C城找你们。”
时间紧迫,她破天荒地大方一回,打车回学校收拾行李。
路过值班室,立夏被宿管阿姨叫住,说有她的信和邮包。
满心的疑虑和一身的疲劳顿时消散,她乐颠颠地捧着包裹回屋。
哈哈,不用想也知道,是小鸥寄来的青李。这是一个好消息
如果真有什么事发生,小鸥应该就没有心思给她寄青李了。
包裹打开,里边有两页纸,却是周越熟悉的字体。
他说,他的手机摔坏了,暂时不想买新的,以后就写信联系。
他说,丫头,千万不要说你给我买,给哥留点面子。
一周后,他的第二封信寄到,只有寥寥几行字,除去日常叮嘱,只告诉她小鸥学习紧张,以后的信就由他来写了。
立夏嘟着嘴抱怨:就不能多写几句话?就不能说一句想我?你个大男人都不主动,我又怎么好意思说那些肉麻的话?
“只是,”立夏仰面躺倒在床上。“人都说,细水长流的感情才能长久。与短暂的浓情蜜意相比,我宁可要他平淡的陪伴。”
毕业典礼那天,立夏收到了报社的入职通知。
梁师兄举杯:老师,学生幸不辱命!
立夏激动到哽咽:感谢老师的教导!感谢师兄的栽培!
正式入职后,立夏就有了年假。只是,作为新人,她如一颗万能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搬,根本没有申请休假的机会。
小鸥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在修改一篇加急稿件。
“姐,二哥结婚了,你知道吗?”小鸥声音不高,听在立夏耳中却如惊雷。
“周越?结婚了?和谁?为什么我不知道?没什么不告诉我?那我怎么办……”一个个问题喷涌而出,推搡着,拥挤着,卡在喉咙。
小鸥说,周越开车从山坡上翻下来,手机砸得粉碎,双腿多处骨折。尤其是左腿,因为伤到了关节,几次手术都没有治好,留下了残疾。医生说,以后不能长时间走路,也不要负重。
“他不让人告诉你。他说,他以后都陪不了你了,就不能耽误你。可是姐,他只是有一点点瘸,不细看都看不出来,你怎么可能会嫌弃他?”
“是啊,他为什么不问我是不是会嫌弃他,就擅自做了决定?在他心里,我的感情就怎么肤浅市侩吗?”立夏死死咬住下唇,阻住喉咙里翻涌的哽咽。
小鸥说,他娶了邻村一个带孩子的寡妇,他对孩子很好。
“但是姐,咱们才应该是一家人啊!你回来,你劝他离婚好不好?他其实,他心里其实只有你,我偷看过他的日记……”
立夏呆呆地举着手机,小鸥的声音却越飘越远。
周越结婚了!周越娶别人了!周越心里只有你!周越……
是她的周越啊!
“二哥,她们,她们骂我是讨厌鬼,以后都嫁不出去!”六岁的立夏满脸泪水。
“别听她们胡说八道!我们立夏最漂亮最可爱,以后,二哥娶你。”周越把她拥在怀中,用手背轻轻抹去她的鼻涕和眼泪。
“我走不动了,脚疼,我要坐一会儿再走。”疯跑了半天,八岁的立夏已经精疲力尽。
周越把手里的野果塞进小鸥手里,蹲在立夏脚边,“上来,二哥背你。”
因为考试成绩惨不忍睹,十三岁的周越被父亲一顿暴揍。但是他说:
“立夏,我留一级,咱俩就可以一起考同一个大学。你喜欢旅行,每个假期,我陪你去一个省;你走不动了,我就背着你。”
……
立夏站在熟悉的庭院门口,失魂落魄。
四方桌旁,一个娴静的女人眉眼弯弯,把碗送到男人和孩子手上。
“爸爸,我跟你去砖厂行不行?我也会干活儿了呢!”孩子的声音清脆响亮。
“可以啊,砸了脚可不许哭!”男人笑语温和。
周越,这是你想要的幸福,对吗?
“立夏?”许是久不见回音,父亲提高了声音。
“哦,好,明年春天我把它移栽到城西的院子里。”立夏回过神来。
“嗯,”父亲沉吟片刻,“周越问,他家里那棵能不能也一块儿给你。他说,只有你喜欢这个口味的东西。”
“好啊。”
那清冽的甜,和淡淡的涩,是刻在她青葱岁月里的永不褪色的记忆,怎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