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关平

“暂停取消键”这个词来自于台湾作家唐诺《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中对海明威的一句评价：

“海明威比他这些同类幸运或说了不起的只是，从西班牙内战到二次世界大战，他拥有着一个世界级大作家的人人得买账身份，分不清算劳军算报道算观光，既有机会直接闯到战争的指挥核心，又可以随时脱离避开一切危险，人类战争历史上拥有这样如电动玩具暂停键、取消键的人并不多。”

众所周知，海明威是个富有男性魅力的硬汉作家，“迷惘的一代”之领军人物。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像足了我那痴迷冒险的父亲。（我在短篇小说《父亲与狮子》中曾向父亲和海明威致敬。）

唐诺下笔总是犀利独特，调侃海明威在战场上分不清是劳军是报道还是观光，想来非常滑稽，主要还是针对海明威豪放粗犷的性格。

海明威18岁当了记者，一战开始后，他辞去记者一职加入战斗，目的是“观察记录战场战斗情况”，为创作提供素材，在红十字会救护队担任救护车司机，大多时间是在医院工作，这一期间他写了一战为主题的一系列小说。

为了养家糊口，战后他又找了记者的工作，并一直忙于钓鱼打猎喝酒泡妞，1937年，他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奔波于西班牙内战前线。

二战期间，他作为战地记者随军行动，并参加了解放巴黎的战斗。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海明威还将平时出海打渔用的游艇改装成巡洋艇，侦查德军潜艇的行动，负责给同盟国提供情报。

可见海明威有出乎其外、入乎其内之能。可以直接闯到战争的指挥核心，又能随时脱离避开一切危险——这是作为战地记者的最大自由。

一般的记者没有机会亲临战场，一般的战士又无法轻而易举地淡出战斗。只有像海明威这样轰动文坛的公众人物，既有战士的勇敢，又有文豪的笔杆，才配拥有战场上神奇的“暂停取消键”。

这个功能键可不能小看，它简直是保命的神器。

人们通常认为海明威是不死战神，在身体上遭受的危险和磨难媲美卡斯特罗，他却一次次坚强幸运地活了下来。海明威的坚强不消多说，那么这幸运主要来自何处呢？他没有卡斯特罗有那么多的保镖、特工在身边，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可以猜测，海明威的幸运正是他这种多重身份的保护。

作为随军记者，有责任去报道战场上的一切情况，那么他就不能和其他战士一样，莽撞地去喂炮弹。从大局来看，无名的战士有很多，但将战争的真相公诸于世的人就那么几个，海明威那电报式的文体又被世人所传颂，大家都等着看他的新作品诞生，更不会轻易让他就这么死去。海明威因这个身份不知道躲过了多少可能遭受的厄运。

事实上，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士兵也好，战地记者也好，以保全自己为目的去牺牲他人肯定是不可取的，《拯救大兵瑞恩》《血战钢锯岭》如歌般表达了战场上每名战士的生命都是同样宝贵的。

海明威是个钢铁一般的男人，他明明可以置身炮火之外，却执意把冲在前线当成一种宝贵的体验，因战多次负伤，以致残留弹片满身。

不过，由于他拥有随时奔赴或离开战场的自由，不用接受守卫堡垒或轰炸敌军的固定任务，所以解除了那些持续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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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拥有过与海明威同样的“暂停取消键”功能。

加入刑警队数年，我一直忙于基层前线，如同战场上的士兵，被上司调遣去守堡垒或炸吊桥都是常有的事。作为刑事探员，每个人手上都会跟进不同类别的案件卷宗，在案件终身制的大环境下，每个刑事案件从立案到侦查、刑拘、逮捕、起诉、审判乃至未来不可预想的翻案等等，都得一个人担负起来。这种责任可以化为功勋章，也可能哪一天壮烈牺牲。

因为擅长写作报道，我曾一度作为刑警队的“战地记者”奔赴于各大案件现场，相当于警队内部的新闻记者，只不过受制于体制，和媒体报道的舆论倾向有所不同。我时常将这一重身份和战场上的海明威联系起来，觉得“战地记者”这称号特别牛，而且享受于拥有这组“暂停取消键”。

本来有机会调去相对清闲的部门，可因为舍不得搜集案件素材、写侦探推理小说的机会，我选择继续留在了刑侦一线。事后想想，每个工作岗位有其各异的经历和趣味，换着体验一番也挺好，只要别忘了作家梦就行。

说来也巧，这篇文章起稿的时候，我突然被上级调至扫黑组，相当于香港的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俗称O记），我虽没看过黄日华主演的《O记实录》，但也常在港片中听说过这个部门。

上手之后，发现工作量比调查杀人、抢劫、强奸更大，几乎每天都加班至午夜时分，而且保密性很强，感觉自己活在黑帮片的剧情之中，踏上了黑白两道、龙蛇混杂的江湖。

加入扫黑组之后，我观赏了大量的黑帮电影，如《教父》、《美国往事》、《好家伙》、《纽约黑帮》、《无间道》、《跛豪》、《五亿探长雷洛传》、《追龙》、《上海皇帝》、《黑社会》、《放逐》、《极恶非道》、《新世界》等——把叙事艺术和生活工作有趣地结合起来，是我非常乐意做的事情。

刚上班时我曾参加一次追逃任务，为潜入敌人内部当过一天卧底——在合肥一家地下娱乐城应聘伙计，负责盯梢目标人物并提供线报，对一个刚出道的毛头小子来说，那次体验真是终生难忘。

没想到几年的侦探生涯之后，我再次来到扫黑部门，以后也许还有扮演无间道的机会，也许要拿一把梳子天天把头毛竖起，穿上黑色风衣戴上墨镜装酷，天天和枪火黑话打交道。但我会时刻谨记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不能忘记曾经的战地记者一职，更不能忘了作为刑警和作家的社会责任感，时刻将笔杆子和左轮枪摆在一起，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暂停取消键”。

就像那个摇滚乐队的名号，人生中除了枪炮之外，还有玫瑰。

2016/12/9初稿  2018/2/6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