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宜轻言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渴望爱但害怕刺痛
能不能给我救赎后就不要离开
不然无异于逼我灭亡
早知如此
我宁愿在爱敲门之前先归于沉寂

“好了,”医生头也不抬地说。“你怎么了?”

「医生,我觉得我得了抑郁症。」我的心声这么说道,喉咙却嘶哑发不出声。

医生抬眼看了看我,叹了口气。

她扶了扶眼镜,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正视我。

“你要不先从一个故事开始讲起?你有什么想讲的吗?”

1 初遇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酒吧。

他坐在吧台上,周围环绕着旁人的讲话声、笑声和酒杯相碰的声音,但没有一样与他相衬。对于谈笑来说,他看上去太忧郁,披肩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对于酒精来说,他看上去又太小,脸庞略显稚气。他在这个俗气的地方坐着,却看上去超凡脱俗,让人不自觉想要靠近窥探他的秘密,内心却又隐隐感到他是触碰不得的。

他应该是一个人来的,因为即使有人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他们也不互相交谈。过了一段时间,坐在他旁边的人也就走了,不久后另一个人又会过来坐下,点一杯酒——但同样会在一段时间后离开,而且中途也并不与他交谈。只有他,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不知道在想什么,只偶尔拿起酒杯抿一小口酒,然后再放下。

酒吧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在他长长的睫毛下透出一片蓝色的阴影,让人搞不懂他在看哪里。我想,他应该刚失恋吧?情绪看上去好低落。

一个朋友坏笑着问我,怎么了,盯着人家看那么久,看上他了?他的这句话引起了一群人起哄,说,哟——小steve也要开窍了?我笑笑,答道,是啊,有点兴趣。朋友们便笑我,说我当了这么久电灯泡终于要忍不下去了。

我没搭理他们。他长得很好看——或者说很漂亮,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我从未有过的感觉。似乎是一种命中注定,我认为我们之间注定会发生什么。我想,既然他刚失恋,我就决定主动出击,成为救赎他的人,让他重新相信爱情——电影都是这么拍的。于是我拿着酒杯起身说,行了都别狗叫了,姐要去追求爱情了。

我走向他。而我刚迈出第一步,酒吧的驻唱就刚好上台,酒吧一下暗下来,绚丽而温和的灯光开始晃动。我想着,真是天助我也啊,气氛一下子暧昧起来了,大步地走向他。在驻唱开口唱第一句时,我拉开椅子坐在了他的身旁。

我一边笑着凑近他,一边问,帅哥,一个人喝酒吗?来碰一杯呗?我本希望他也能转过来,不管是苦笑也好,笑不出来也好,流泪也好,什么表情都好,总之和我碰一杯,然后让我安慰他。

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似乎没有发觉我在跟他讲话,只是继续发着呆。一束彩光路过他的脸,照亮了他的眼睛,我看到他的眼神空洞,仍然不知道在看着哪里。

看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有些没了底气,但还不想这么快放弃。所以,我在他眼前晃了晃手,问他,你怎么了?

但他仍然没什么反应,我只好问调酒师要了张纸条,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交给他,说,人生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坎。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如果有需要倾诉的话,可以来找我,我随时待命哦。然后我挥了挥手,回到了原来的桌子上。

2 对话

我本来以为自己没什么机会,没想到我当天凌晨就收到了他的电话。他问我,你看过太宰治的《斜阳》吗?

他那么激动,甚至都忘了向我介绍他是谁。于是我问他,你是谁?他却没有回答我,自顾自地说,我刚看完,简直就是……对灵魂的震撼!我听得一头雾水,不得不再次打断他,问他他是谁。他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我?他说。

我本来以为他是打错电话了,因为他听上去明明就是在和朋友说话。没想到他却说,是你自己把电话号码写给我让我找你聊天的啊,就是昨天晚上在酒吧里。我就是那个,那个……他结巴了,应该是在想该怎么跟我形容。

我一听到这句话就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控制不住音量地问,是你吗?我刚问完又后悔自己这么激动,担心吓到他。没想到他也很激动地回答我:是我啊!

这让我感到很奇怪。现在的他跟晚上的他简直判若两人,联想到最近频发的独居女性被监视、尾随的案件,我不免想到一些不好的可能。万一那个男孩扔掉了那张写着我电话号码的纸条,被别有用心的人拿走了呢?于是我试探着回答,但是你和晚上的时候不太一样哎。

他应该是有点没反应过来,反问我:啊?什么不一样?——哦,哦!我知道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我当时看上去比较抑郁但现在很亢奋吗?

我觉得他的用词有点过度,便纠正道:可能还不至于抑郁,但就是很忧郁的样子,像个……忧郁王子。但他却说:

不是啊,我就是有抑郁症,或者准确来说,我有躁郁症。

我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我又惊讶又怕说出的话冒犯到他,毕竟我还从来没跟一个有心理疾病的人相处过,但我现在又确实正在跟一个这样的人打电话。我实际上感到有些害怕了,因为他这个病听起来还有点狂躁,使我有冲动在他开始发脾气前将电话挂断。还好这时他友善地开口,减轻了我的一些担忧。他说:哦不过你不用担心,虽然这个病叫‘躁’郁症但我不具有攻击性的。你知道,躁郁症并不是大街上见人就咬的疯狗。

他这个形容有些幽默,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同时我也怀疑听上去这么开朗的他是否真的有心理疾病。我问他,你真的有……躁郁症吗?你听起来不躁也不郁啊。他又反问我:我骗你干嘛?是不是只有当时在酒吧的时候我告诉你我有躁郁你才会相信我?我尴尬地干笑了笑,然后他突然向我科普了起来,说:

其实躁郁症又叫双向情感障碍症,特点就是会突然进入低落的抑郁状态,但是也会突然进入亢奋的状态。虽然正常人也会有时特别开心有时特别不开心,但跟正常人不一样的是,双向的情感转变会是突然且不受控制的。

他后来又自顾自地跟我说了很多,仿佛不是在和一个人说话,而是在向一个AI输出一样。我先是简单地应和,后面居然也能跟他聊起来。通过与他的对话,我了解到他其实没我想的那么安静,但是比我想的要文艺。他是个网络诗人兼歌手,爱看书听歌,有时候自己也写歌,还爱看电影。没想到这一通电话下来,我对他的兴趣不减反增。于是我提议,说,要不我们加微信吧?这样打电话不是浪费你的话费吗。他愣了愣,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说,加微信?我说,加QQ也行。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加你吧。

3 约会

虽然我不看书,但幸运的是,我同样喜欢听歌和看电影。于是我闲着没事就会让他上网易云跟我连线“一起听”。我收藏了他播放的每一首歌,还给他写的歌都点了“云推歌”。有时他在忙,我就自己一个人听他的歌单,猜测他写这些歌听这些歌的时候在想什么,现在的心情又怎么样。他写的歌和他喜欢的歌风格都很相似,分为两派,一派是节奏明快歌词大胆的诸如《Shape of You》的英文爱情歌,另一派是听了就让人难过的歌,例如《海底》和《我用什么把你留住》。他的粉丝都开玩笑说他人格分裂,其实他是双相情感障碍。

我们熟了后就经常聊天。他有时候会聊他创作的感想,有时候会向我抱怨他的生活有多糟糕、他这个人有多烂,有时候也会跟我说他觉得自己新的作品有多好。这时候我就会夸他,我会鼓励他,我会否认他对自己负面的评价,告诉他他已经做得有多好:他的声音好听,他开口说话就仿佛已经是在唱歌;他的诗也温柔,就像是轻柔的春风,轻轻掠过我的心畔,带起丝丝涟漪。每每这种时候,他会反问“真的吗”,然后我就会说“真的,我本来都不会说这种花哨的话,都是从你诗里学的”,然后他就会笑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好意思。我们就像热恋的情侣,却只口不提爱字。

一个月后,我实在忍不住心底的悸动,把他约到了私人影院。我挑了一部叫作“年少日记”的电影,因为这部电影似乎也是有关心理问题的,我想他看了应该会有共鸣。没想到,他看完之后又变回了那天酒吧昏黄灯光下的忧郁青年,一言不发地盯着电影结束界面的演员表,任由睫毛扑棱扑棱地在他脸上投下蓝色的阴影,就像我们第一天见面时那样。我想,他或许更需要一些喜剧,于是播了《热辣滚烫》给他,没想到他即使是看喜剧也没什么反应,就像一个不会笑的木头人一样。

我本来打算在这次约会试探他对我的想法的,比如说问他“如果我们是电影里相爱的主角,你会在这时候做什么选择”之类的恋爱中的傻问题,但我想,现在我应该还没准备好问这个问题,他也还没准备好回答我。于是我在看电影的时候什么都没跟他说,只是在电影结束的时候,有些小心地问木愣愣的他,你还好吗?

不出我意外地,他没有立即回答我。我有些气馁,想,或许我不该选择那么压抑的一个电影的,他平时就已经够压抑了,我干嘛还给他找不舒服呢?或许我也不该带他来看电影的,早知道就去唱K了,他不是歌手吗?我也不该带他出来玩的,我们在微信上就聊得挺好的,出来倒是基本没说上几句话,我感觉这段关系应该要黄了。就在我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回答我这句话的时候,他缓缓地开了口,用细得跟蚊子一样的声音喃喃着说,我应该挺好的,至少我希望是吧。

他看上去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我想或许他实际上是在回答我的问题。我又有了些希望,正好私人影院的套餐时间也刚好到了,于是高兴地建议出去吃饭。我希望他能在呼吸了新鲜空气后“活”过来,就像一棵蔫蔫的盆栽换到了一块阳光充足的地方后慢慢恢复生机。

然而让我有些失望的是,我们在晚餐时都十分地安静,安静到我把今天作出所有蠢决定的自己都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奚落了十遍,而这十次深刻的反省最后导向的结果都是:我或许不该约他出来的,甚至说我就不应该酒吧那晚搭讪他,或者至少看他没反应就直接走而不留下电话,这样我也不会和他聊了才一个月就不可自拔不得已把他约出来然后碰一鼻子灰。这些念头在我脑海里手拉手反反复复转啊转,转得我心烦意乱,直到他重新开口。

他开口时,我感觉我甚至能听到婚礼庄严的钟声传来。因为他问了一个极其暧昧的问题。他问:如果,如果你爱我,我是说如果……

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心脏也跳到了嗓子眼儿,但他也死死盯着我的水杯,瞳孔颤动着,嘴巴张着却吐不出字。我们就这样僵持了似乎有一个世纪之久,他才缓慢地开口,但是极快地吐出几个字:

算了没事。

我心中直呼无语,急得甚至想拽着他的衣领逼问他他到底想说什么,但我还是尽力维持住了表面上的镇静,问,然后呢?他吃了口菜,慢吞吞嚼咽下去,又反问我,什么然后?我急得有些恼火,恼火得甚至想往他那张闷闷不乐的脸上揍一拳,加重了语气问,如果我爱你,然后呢?

他缴械投降似的重重叹了一口气,似乎肺都要被他叹出来。他用一只手掌盖住自己的眼睛,我看到有晶莹的液体从他的脸庞滑落,浇灭了我心中的火。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直到他问我,如果你爱我,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我找到了一个台阶下,积极地安慰他,说,如果我爱你的话,当然就不会离开你啦,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悲观地说,但是世界上并没有永恒的东西啊,所有东西都会消散和离去的。人也是,爱也是。甚至,爱可能会使两个人的关系更易碎。既然如此,为什么人们还要爱呢?

我说,但是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啊。

他说,那爱消逝的时候,体验过幸福的人该怎么忍受过山车一般坠落的心情?What if the high doesn't worth the pain? 我该怎么办呢?

我想,那不就是失恋和分手吗?我又还没经历过,我怎么知道呢?于是我只好笼统地回答,就算一个人不爱你,还会有别人爱你的,看开点就好了。

他停止了说话,然后双手都捂住脸无声地啜泣起来。我也无话可说,只能走到他旁边,轻轻拍着他的肩,一下又一下。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呼吸稍微平缓一些,双手仍然捂着脸问,但是,但是没有人会爱我啊?有谁会爱这样的我,已经破碎的我,自甘堕落的我呢?说完这话,他抬头,眼泪汪汪地抬头看我,眼神迷茫又无助。

我因为他亮晶晶的眼眸愣了一下,然后立马反驳他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本想大胆地说“我会爱你”,但是我没好意思,只好说,你不是有粉丝吗?他们都很喜欢你的诗和你的歌,他们都很爱你啊!

他似乎是泄了一口气,头深深地耷拉下去,额头抵住了桌沿,双手保护一般交叉放在后脑上上面,闷闷地、缓慢地说,但是我的粉丝只是喜欢我的作品而不是我啊,他们甚至从来都没见过我,怎么会爱我呢?那我、那谁还会……

我为他的话感到不可思议。在网上大受欢迎的人居然还会担心没有人喜欢他吗?我就提议说,那你让他们见你啊,你露脸啊,就你这颜值和才华露个脸绝对火遍全网!

他没有受我的鼓励振作起来,反而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泣,近乎崩溃、歇斯底里地压抑着吼声,说:没有人会在真正地接近我、了解我后还爱我的!所有人都是越了解越互相憎恨,而我又是这样一个烂泥一样的人,我只能和所有人保持距离,来维持他们对我的好感啊!

我越发感到他的话云里雾里,只能有些愣愣地问,为什么?但我问完又感到后悔,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问什么为什么,而且现在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刨根问底的时机。他拳头攥紧压在桌上,颤抖着,大拇指指甲扎进食指里,鲜红的血液浸染了他的指甲。然而他却似乎感受不到疼痛,继续用着力,任由自己的大拇指嵌进自己食指的肉里,那狠劲仿佛不是来自一个无力地趴在桌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的可怜虫,而是来自于一个面对着儿子恨铁不成钢的父亲。

最后,他硬是抽抽嗒嗒地挤出几个字,凑成了几句话:你如果真想知道为什么,你以后会知道的。我只是希望,那时你不要太恨我。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也不忍看他这副模样,于是心一横,说,你也不用这么悲观啊,我如果以后很喜欢你呢?如果,如果我,如果其实,我以后会爱上你也不一定呢?也是有可能的,对吧?

他没有再回答我,只是似乎永不停歇地哭泣着。我把他攥紧的拳头解开握在自己的手里,用餐巾纸轻轻擦去血迹,他却仍然只是抽泣着,布娃娃似的任由我摆弄。

渐渐地,他也不再哭了,慢慢安静下来,呼吸平缓了。但他安静了很久,甚至一动不动,与这喧闹的餐厅格格不入,以至于我都要以为他死了。就在我忍不住想要叫他一声时,他说:

但是呀,爱不易轻言。

我仔细听了听,发现他在小声地唱歌。是我没听过的旋律,应该是新歌。他继续唱道:

但是呀

爱不易轻言

爱难以言说

所以你我都

不要随意承诺

我怎么好

说准备好

那就相视一笑

爱不宜轻言

4 再见

那天回家之后,我们一连几天没有联系对方,似乎第一次约会后就是决裂。

我为此感到郁闷,然而我又不敢去找他。虽然我现在也说不上来具体为什么不敢,但总感觉那天约会后我们之间就蛮尴尬的。可能是因为我几乎表白了他都没有回应我,可能是因为他在我面前嚎啕大哭而颜面扫地,也可能是因为最后我安慰了一下他,然后我们就莫名其妙地散了,各回各家。也有可能是我当时有点赌气:第一次见面是我先搭讪他还不理,第一次约会也是我安排他还哭,我表白的时候他还用唱歌把我糊弄了过去,我想不明白他是不主动还是对我没意思。更何况,吃饭吃到一半他还莫名其妙问我什么“如果我爱他”“我能不能不离开他”这种暧昧的问题,问到一半又大哭起来。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敢贸然去找他,只好每天自己循环播放他的歌,猜他在做什么,心情怎么样,会不会也在想我。

就这样熬了一周,我的朋友们评价我“花季少女爆改失恋憔悴老太”,又把我拉去了酒吧,说是要让我放松放松。结果到了酒吧,他们一群人围着我让我讲情况。我往胃里一口气灌了一整杯酒,然后有点晕乎乎地说:也没什么,明明没吵架,就是感觉有点渐行渐远了,慢慢地找不到他了……他真的很难捉摸你们知道吗?

气氛渐渐迷醉起来,我迷糊间又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吧台,不知道在干什么。于是我再次拿起酒杯走过去,问,来一杯?

那道熟悉的背影确实是他。但他好像没有回应我,我也不再说话,就坐下在他旁边喝酒。应该是酒精的缘故,没过几分钟我就忍不住一股脑把这几天来心中的郁闷全倒给了他。我问他他为什么不回应我的表白,为什么整整五天不给我发消息,为什么又一个人来酒吧喝酒,是不是想拒绝我然后重新开始。他在听我说完之后,却只是问我,你喝醉了吗?

我看他不回答我的问题,不由气愤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这混蛋怎么总不回人话啊?你有什么毛病?没想到他悲哀地看了我一眼,真的说:是啊,我确实有毛病,我不配做人,我还是去死比较好。我一听到这里酒就醒了大半,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却打断我说,但我是这个意思。

他的神情坚定得仿佛下一秒就能一头撞死在吧台上一样,我感到我必须得说点什么使他的情况好转。但我又实在不知道如何劝说一个心理病人,就只好讪讪地说一些“生活多美好呀”之类的话向他举杯,一边给他喂酒,一边又给他喂鸡汤。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初遇时他那么久才抿上一小口酒,因为他酒量奇差。看他醉得不省人事,我决定把他送回家。于是我问他,你家在哪里?他断断续续地说,他没有家了,和父母发生了矛盾,父母受不了他了,说什么也要把他赶出来自己住,大不了当没生过他。

我问他,你原来还在和你父母住吗?我记得你今年有24岁了,好像确实是应该自己出来住住。他虽然已经醉得迷迷糊糊,却还是说,那还不如直接叫他去死,仿佛生命在他嘴里只是一个随意的玩笑。我问他,有那么严重吗?只是叫你自己出来住而已,他们也只是想你独立一点啊。他说,他们就是嫌我治病麻烦,觉得这病就是惯出来的,不顾我死活地把我踹出了家门,这是抛弃。如果人终究要分开,那么为什么还要相遇?难道人们都是扑火的飞蛾吗?我说,你怎么又突然扯到这个了?况且,就像我说过的,离开了这个人,你还会遇到下个人的,这有什么好难过?而且你大不了来我家住呗,刚好我一个女生自己住有点不安全。他睁开眯着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问,但我是个男生,你不害怕我对你干点什么吗?防范心这么差。我就说,开玩笑呢,你要是敢对我干什么老娘立马到网上曝光你,你吃流量这口饭的肯定不敢乱来吧。他又把眼睛眯了回去,叹了一口气,然后重重趴倒在桌上,我说什么他都不再回我了。

我想着,不会因为我说他吃流量饭就又生气了吧?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戳了戳他。看他确实没什么反应,想,他应该是醉了,还是把他带回去吧。于是我招呼坐在不远处的朋友,说,别吃瓜了龟孙们,来帮忙扛人。

然后他们就坏笑着过来,问,把帅哥喝倒啦?我说,嗯,扛去我家。他们就很惊讶地问,进展这么快?我就说,什么东西,要变成我的新舍友了而已。他们说,那进度也很快了啊,然后一群人把他扛上了刚叫的滴滴。

我也坐上车。虽然刚刚表面上看上去没什么,但其实心里也是挺高兴的,至少我现在不会五天跟他说不上一句话了。这么想着,我看着靠在车窗上睡觉的他,看了好一会儿。从他凌乱的发型,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在看到他高挺的鼻梁,还有有些干裂的嘴唇。我这么看着他,想,他哪里我都挺喜欢的,只要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捉摸就好了。

我从他的嘴巴看回眼睛,突然发现他眼睛好像是微微睁开的,感觉还在看着我,吓了一跳,才发现我居然还在不经意地微笑,赶忙调整回没有表情的样子。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了,他就张了张有点干裂的嘴巴,模糊不清地说,你真的要接纳我吗?我警告过你了喔……我很烂的……

我听得不是很清楚,等我想再问他时,发现他脑袋一歪又睡起来了。

5 同居

第二天早上,我熬了粥作为我们两个的早餐。他一边忧郁地吃着早餐,一边担忧地问我就这样收留他会不会不太好,毕竟躁郁症可以算得上是精神疾病,他或许算得上是个危险人员。我回答说,我看你不是精神病而是神经病,老娘可是要你分摊房租的;还有我也是真搞不懂你,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说你没有攻击性,现在一个多月了变成精神疾病了!怎么,是我让你病情恶化了?

他还想反驳什么,说,但躁郁本来就是什么什么的,我也没听就直接打断了他,说,行了,吃你的粥,然后一把把一勺粥塞进了他的嘴里。

虽然生活空间小了,但家里终于热闹了一些,而且我也不会再被“独居女性遇袭”之类的报道吓到了。更让我高兴的是,中午一起收拾完他的卧室后他居然开始和我谈心了,这使他看上去没那么变化多端了。

他说,初遇时我不回你的话是因为我在抑郁状态干什么都会感觉很累,别说说话了,光是张开嘴我都觉得要命!所以那时我虽然听到了你说话,却没回应你。我本来想着,就算我回了你,也不一定能保持我们的关系,就不如遵从当下的本心,闭上嘴巴什么都不干。不过我回家后看完太宰的《斜阳》感到好多了,刚好找不到人倾诉,于是从还没洗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你的电话号码打了。本来想着可能就说这一次话,所以就和你胡乱说了些有的没的,把我有躁郁症这件事也告诉你了。就是没想到,你居然知道我有躁郁还主动要加我微信,并和我保持关系到了今天,还让我当了你的室友!本来我昨天在酒吧也不想说话的,但感觉你是重要的人,最终还是拼命地和你说了说话。我踩了他一脚,说,那我还真是感谢您呢。

我问,那那天约会那你为啥不开心?他说,因为第一部电影让我想起来我小时候被霸凌孤立的事情。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因为我也没想到一部电影居然就勾起了他这样的伤心事,我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他继续说,因为我长得比较清秀嘛,班里的同学就说我长得像女生,而且我又不跟他们一样调皮捣蛋,成绩——特别是文科成绩——比较好,他们就更觉得我是异类,说我是娘娘腔,就……孤立霸凌我了。我问,那老师家长不管吗?他说,老师也不是不管,但是我没好意思告诉老师我在班上被欺负;家长倒是真的不管,他们觉得这个年纪小朋友小打小闹挺正常的,就算发生什么我应该也能自己解决好。再说他们对我做的事确实没有太过分的,只是可能我那时年纪比较小,留下的心理阴影就比较大吧。可能是我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他说到这还笑笑,说,哎呀你不要那样看着我啦,让人怪不好意思的。然后他继续说:所以我看电影的时候就觉得,那个什么Vincent好像我啊,被霸凌老师不知道,家里也不管,然后那个电影也是主要讲那个小男孩因为笨被家长打什么的,看着就很伤心。后面那个《热辣滚烫》又是说主角被各种背叛的,虽然确实很励志但是我也还是联想到了自己躁郁被人疏远……哈哈,不过当然不是电影的问题啦,抑郁状态是这样的,“愤世嫉俗”。

我决定转移话题,就问他,那你为什么整整五天不回我?他说,什么我整整五天不理你?我还以为是你看见我发病的样子不想再跟我说话了呢。我问,那你都不想挽留一下我吗?他摇摇头,说,真正想离开的人是留不住的,所以我不会没面子地留要离开我的人,尽管我不想她离开——再说,你不也没挽留我吗?

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却没敢再问他为什么不接受我的表白。我想,他现在也不解释,这大概就是拒绝了吧。不过除此之外我和他的隔阂总算是全都消除了。

我把一间空房给了他作为他的卧室,另外腾了一间小房间,装了装做他的工作室。从此他就成为了我的室友。就这样,我们虽然不是恋人,却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了同一个屋檐下。

6 交往

虽然同居了,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就没什么进展了,仿佛已经过上了老夫老妻的生活,但我们却从未开口说过“我爱你”。我当时觉得我们这一辈子都只能做哥们儿了。我还做过一个梦,一天他带一个女孩回来我们合租的房子和他结婚生子,我一边说着“祝福你,兄弟”一边莫名其妙成了他们家庭的编外成员。

但是生活就是很奇妙,它有时会在你心灰意冷时突然给你你最想要的那颗糖。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的闺蜜来我家里串门。她直奔我房间,一进门就反手把门锁上,严肃地对我说,你要么马上给我跟他断了,要么马上跟他谈,不能让他再吊着你了。我认真解释说,他没有吊着我,只是太害羞,但是她不以为然。

晚饭时,她滔滔不绝,仿佛饭根本堵不住她的嘴。她眉飞色舞地抛出一个又一个八卦,特别是提到两个暧昧不清的人,明明A疯狂地迷恋着B,B也不可能没有察觉,却半推半就地接受A的心意,也不直接拒绝。她夸张地说着,咒骂着,眼神总有意无意地往他那里飘。

我一边讪笑着,一边偷偷观察他的神色,担心他察觉出我的朋友对他意见不小,但他还是沉默寡言地吃着自己的饭,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的木头人。我松了口气,心却也没来由地酸涩苦闷。我当然知道朋友是为我好,我也不想陷于这泥潭般无望而混沌的感情卖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不清不楚的感情固然令人烦恼,但每当我望向他深海般忧郁的眼睛,又觉得不应该用自己的感情去捆绑他,白白加重他的苦痛。

吃完晚饭,闺蜜愤愤地回家了,他也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久后音乐声传出。我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突然茫然地什么都不想做,甚至连呼吸都觉得筋疲力尽。

思绪杂乱而混沌,我只无端地感受到痛苦。我不理解,是我错了吗?或许我不该再浪费时间和感情。但他又有什么错呢?说不定他并不是故意吊着我的胃口,只是还未察觉我的心意。说起来,我的心意是否足够明显呢?约他出去吃饭、看电影,把他接到家里同居,朋友也会做这些事情吗?我不知道,好像也失去了力气去探究。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扇房门打开了。他迈步出来,笑盈盈走向我。我不明所以,只是有些呆闷地仰头望他,好像也忘了向他隐藏自己一直以来的不安。他坐下在我身旁,说,要不我们谈恋爱吧。

我恍惚了一下,仿佛置身于梦境。这个场景我设想过很多次,我以为自己会像触电一样欣喜若狂,结果却仿佛在虚浮的真空中飘浮。梦游一般,我望向他可以说得上是惨白的脸颊,点了点头,却并无法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似乎只是一个台下的观众,台上是庸俗的肥皂剧在演出。理所当然地,我看见自己说了“我愿意”。

于是我们两个交往了。

7 离别

交往后的生活无非就是滴着露珠的鲜花、午后的拥抱、睡前的亲吻。他偶尔还是会像一只淋了雨的大狗一样低落又难过,但此时只要安静地坐在他身边,轻轻摸他的头,由发根捋到发尾、一下一下,他的呼吸也就会逐渐安定下来。

他也会搞一些小浪漫,像一个害羞但奇思妙想的小朋友。一夜,他说今晚月亮很圆,要带我出去看月亮。我们徒步走到小区的草坪上,在一个小草丘上坐下,他掏出一筒薯片递给我,我却从筒中抽出了一枝玫瑰,在月光下流淌着银色的光泽。光温柔地映在他发间、脸庞、眼畔。他说,愿你像这支玫瑰一样永远热烈地绽放。我爱你。

我们也并非不吵架。他很爱吃醋,又很敏感,经常我和朋友聊天聊久了稍有冷落他他就会撒泼打滚说我不爱他了,大哭大闹,甚至有时在家里一通乱砸。我害怕了,诚挚地道歉后,他又会下跪道歉说他不该冲动,但他也是因为躁郁症才会如此暴躁,并没有想伤害我。我忍一忍,这些事就都过去了。

我以为我们会甜蜜地步入婚姻的殿堂的,就像其他普通的情侣一样。或许是我太天真了,沉浸在充满粉红色泡泡的梦里,对于他的痛苦浑然不觉,好像被一块黑布蒙住了双眼,从未真正深入过他的内心。

那天晚上我正常下班回家,到家却没见到往常一样摆在桌上的饭菜,以及系着围裙的他。我疑惑地脱鞋进屋,地板很冰,我心中莫名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家里空荡又昏暗,仿佛阴湿的洞穴。他的房间已失了空调的凉气,好像他已经离开很久。然而他的台灯却亮着。我走进去,把台灯关上前,看到桌上是一张皱巴巴的白纸,上面他的笔迹龙飞凤舞:

渴望爱 但害怕刺痛

救赎后 就不要离开

请不要 逼我向灭亡

早知如此

我宁愿 在爱敲门之前先归于沉寂


你应该 用纤细的手指紧握

抓牢我的脉搏

那里有我的生命鼓动

它为你的靠近汹涌


但是呀

爱不易轻言

爱难以言说

所以你我都

不要随意承诺

我怎么好

说准备好

那就相视一笑

爱不宜轻言


所以 请你

抚上我最脆弱的肌肤

不可触及处温血汩汩

阐述我温情脉脉

然而心灵早已荒芜

饥渴地干裂、恸哭

所剩无几的勇气 也被击溃


再见吧 再见吧

遥不可及的明天

感觉他写得还不错,我暂时忘记了上班的疲惫,又将纸翻到背面。密密麻麻的字铺满了一页:

对不起。
当你看到这些时,我或许已经在海里没了呼吸,上下沉浮。我很抱歉,我并非有意用自己的死亡给你披上一纱无端的苦痛,但我实在已经失尽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其实这段时间跟你在一起很开心。关于在一起这件事,我犹豫了很久,并非是你的原因,只是我太怯懦。太宰治说,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我也害怕自己会在获得幸福之后又将它们尽数失去。我像捧起珍宝一样捧起它,又担心它像水一样从指缝间溜走,于是干脆不去碰它。更何况我情绪不稳定,收入也不稳定,无法给父母或你提供什么,更使我的幸福变得脆弱。我每天都像是在雪原中跋涉、在薄冰上砥砺。你是保护我的火把,但我唯恐它某天会熄灭,留我一人在这绝望的世界冻死。
所以我先行离开了。或许在你看来这实在突然,但其实我已思考这件事很久,但没有办法向你开口。纵使痛苦在心中生根发芽,快要将我的躯体摧毁,然而我的胸口却闷潮发热,好像有一块梗黏糊在嗓子眼,使我无法向别人吐诉。
所以我保守了折磨的秘密,直到我发觉自己只是在浪费所有人的时间。我无法给他人带来幸福,不如让他们尽早去寻找更合适的人。谁都好,总会比我好。我父母还能再生育,你也还年轻,能再找另外一个体贴而坚强的人。既然如此,我就先退场让位了。
我的能量已然耗尽,生活只给我烙下深刻而丑陋的绝望印记。我是被世界遗弃的人,也是抛弃世界的人。我是一个懦夫,一直都是。我深知这一点,却无力改变它。对不起,对不起,愿海里的鱼儿将我分食,仿佛我从未造访过这个世界;愿所有亲朋在我离开后步向更光明的未来。
对不起。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如果可以,我愿意头戴荆棘、双膝跪地,你高高在上宣判我的罪行,我流着泪忏悔自己的罪行,而你毫不留情地用手掐住我的命脉,威胁我的脖颈,在我耳边,低语或爱或恨的呢喃,然后为我带来永远的安眠。
晚安,困倦的孩子先行睡去了。原谅他的幼稚和不负责任吧,愿你忘了他,步向更甜美的梦境。

我将纸放下,脑中一片空白。所以他是去跳海了吗?说话和行为总像在打哑谜,我突然发现我其实一点都不清楚他想干什么。我不明白他所说的活着的痛苦,也无法理解他为何一心求死而不愿意好好生活,更不相信今天早上还笑着给我早安吻的人已沉入海底变成浮尸。我掏出手机拨打他的电话,却无人接听。

无情的“嘟嘟”声中,我拨了那个号码一遍又一遍,好像只会重复这个动作的机器人一样。我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有人给我浇了盆冷水一般,冰冷的恐惧从头顶淋到脚底,我的心脏仿佛也被灌了个透彻。我想起来要报警,颤颤巍巍地输入“110”三个数字,明明是夏天,我却哆哆嗦嗦直打冷颤。不知过了多久,电话被接通了,我的大脑却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跟警察说什么,只是焦急地凑出“我的男友可能去自杀了”“可能是去跳海了”“他还留了字条”“他还有躁郁症”这些零碎的信息。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经历亲近的人的死亡,所以一切都显得太过荒谬。我真的很希望自己能救他,更希望这一切只是我无端的猜测,而他只是开了个恶劣的玩笑。

但是这些希望终究只是希望。我最后戴着黑色头纱站在他的棺前,恍惚着仿佛还在梦里。

或许这就是活着的痛苦吧。

8 抑郁

后来我的记忆十分混沌。我经常无法理解旁人的话语以及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只是单纯地行走在世间,却无法思考,只无端地感到害怕、烦躁。

我慢慢地理解他为什么总是沉默寡言。可能是因为我也得了抑郁症或者什么的吧,我最近好像失去了所有与人沟通的力气,或者说我再感受不到自己作为活人的存在,只是感到疲软,对生活好像失去了信心,连有时发出笑声都觉得空虚。我有时会想,就算我向人吐露心声,那又怎么样呢?他死后,我突然发现人好像总是在为了分离而相遇。大多数时候,人孤单地来到这个世界,又孤单地离去,不是吗?既然如此,我不再说话也是正常的。


回忆汹涌地扑来,席卷了我的意识,我缓慢地眨了眨眼,原来自己的身体仍然停留在医生面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而医生皱着眉,还在等着我开口说些什么。但我却感到异常地疲惫,似乎已经消耗殆尽,或许是因为我刚刚已经在心中向她讲述完了一个我再也不愿意回忆的故事。我的嘴巴张开了,千言万语最后又只被我大刀阔斧地删减成了一句:

“我最近好像有点不舒服。”也说不上哪里特别不舒服,就是打不起精神。

阳光透过窗户打在面前的桌上,又白花花地刺进我的眼睛,让我有点晕眩。医生看我好像没再有什么倾诉的欲望,便开了几张单让我去做心理测试。我坐在隔壁的电脑前犹豫地做了一下午的选择题,最后取得了一本报告书和一些药片,还花了几千块。医生好像还叮嘱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迷茫地又走出了医院,燥热的空气和刺眼的阳光毫不客气地包围了我,一种无助的燥热席卷而来。汗珠从额上、腋下和背后分泌出来,我有些嫌恶也有些难过。我厌恶着我身边以及我身上的这一切,只希望能结束这噩梦一样的生活。

于是我又想到了他。他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吗,所以去跳了海?一股咸腥味飘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附近的海滩。我走了多久?回头看,已将要看不见高耸的医院,阳光似乎也安分了一些,天空好像被无端地笼上一层阴霾。我望向布满皱褶的海面。潮闷的空气快要噎死我,海浪声一阵一阵袭来,似乎也不怀好意地将要袭击我,将我卷入冰冷的深海,夺走我的生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发觉自己只是站在岸边望海。

这里是埋葬了我爱人的地方。我吸了吸鼻子,仿佛还能闻到他腐烂的味道。我好像想呕吐,但最终没有力气这么做,只是雕像一样杵在原地,任由海浪一次又一次向我狂躁地冲来。

他凭什么毫无顾虑般地离开?我爱他,我也恨他。我恨他明知道我爱他却铁了心要离开我,让我现在痛不欲生,竟然也有了想扑向大海寻死的冲动,但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他。这是一种没来由的感觉、无法被解释的感觉,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那种感受,在酒吧看见他第一眼时,我像是触电了一样,心脏猛烈地震动了一下。

明明那时候好像什么都还很美好。明明那时候我们都还好好活着。

我从胸口的口袋中掏出他留下的纸条,忍不住又读了一遍。“愿你忘了他,步向更甜美的梦境。”我默念。我想起他在月光下柔煦的目光。他说,他希望我像玫瑰一样永远热烈地绽放。他还说,他爱我。我知道他是不想我死的。我知道,因为他爱我,正如我爱他一样,正如我希望他好好活着一样。但“爱”这个字太沉重,它不应被轻佻地说出;而承受着它的人,有责任沉重地、深思熟虑地走好每一步。爱不易轻言,爱不宜轻言。

我明白了他的痛苦,但他抛弃了他身为生者与接受爱的人的责任。他走错了他的路,但我不会再走错了。我望向无边的海平线,有一只船正好慢慢驶没了踪影。我会带着爱活下去。我应该带着爱活下去。不辜负他,不辜负其他爱我的人,也不辜负我。

几只海鸥飞来,白色的身影在透过层云的阳光下有力地翻飞。它们大声应和、叫唤着结伴嬉闹,仿佛天底下没什么烦恼。这时我才发觉我还好好地活着,具有完备的继续生活的能力,还拥有感受喜怒哀乐的资格——幸好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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