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

落下最后一笔,已是夜深人静。

“公子,三更天了。”门外侍从怕打扰主人作画不敢进门,只是在外间频频提醒。主家公子自小体弱,熬到这个时候,只怕他那金尊玉贵全靠汤药维持的身子,经受不住。

“好,进来吧...这就歇着...”

下人得了指令如释重负,一行人忙带着巾帕铜盆一应物什进门来,贴身近侍更是缓缓扶着他在躺椅之上坐定。不多时候,昏昏欲睡的谢公子后背处也多了靠枕,双足已经浸泡在温度刚好合适的热水中,舒适的紧。

谢颐字君德,乃渤州知州谢绪独子,这位君德公子天赋异禀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丹青技艺更是精妙绝伦。他出身世家而乐善好施,只是病疾缠身不能出仕,世人嗟叹,可惜了如此青年才俊。

君德公子闻名遐迩,连皇家也以收藏到他的画作为傲,仿似今日他描绘的那画上锦衣女子,也是另一番活灵活现。

“公子今日所画可是谁家小姐?”侍从将他沾着水珠的的双足仔细拭净,见他面色不好忙绕过去按揉两侧太阳穴缓解头痛,因是一同长大的仆人,说话也少了禁忌。

“并非你们想的那样,不过是我的一场梦而已,咳咳...”谢颐咳了两声作答,“我这身体大门不出,又怎可能识得谁家姑娘?”

他的语调低沉随和,唇角虽然带着若隐若现的微笑,清俊的面庞依旧苍白。侍从不忍卒听遂搀着他回榻上歇着,顺便垫高了枕头待他呼吸平稳才放心离去。

这边人瞬间就有些心痛,若是公子身体好些,会不会,便有所不同。

/

谢颐有着胎里带出的心疾,近年来病发频繁时常卧床。心疾往往在夜里发病,谢颐身边有急救的药物,即使有摇铃,以他宽以待人的性格,能不麻烦身边人之时,他也不愿烦扰他们。

然而突然的心悸,还是让他醒来之后许久都不曾睡好。谢颐服了药依旧难受得虚虚喘着,却突然感到有一只暖暖的手覆上胸口,一圈圈轻轻按揉。

“必存去睡吧...咳咳...我没事...”

他以为是贴身的侍从小厮,便不自觉唤出他的名字。一个低低压着的女声却传过来:“公子难受便说出来,莫要扛着...”

他一瞬间惊讶地睁开眼睛,心跳都快了几分,却见眼前女子不知从何处而来,却像极了描摹的那梦中女子,甚至可以说,恍若一人。

“公子莫慌,”姑娘家笑道,“我便是自你画中走出来的人,你身子不好万事都不要着急,保重为上。”

谢颐病得昏沉不曾答话,只是由她轻轻揉着自己的胸口,一颗心脏刹那间也安稳了许多。她眼见时候已经不早他的情况也转好便意欲离开,便掖好他的薄被默默离去,不曾想谢颐却悄声叫住了自己。

“君德冒昧,敢问姑娘芳名?”

“溶月,公子唤我溶月,便好。”

她本就不是凡人自然要隐了身形,见他目光清澈也报以诚心的笑容。

谢颐望着她的身影迤逦而去,双唇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

不知不觉,谢府的盛夏时节来临,天气转暖,对他身体的恢复也是有利无害。

那幅画已经被他加了落款悬挂在墙上,只是那个女子似乎已有数日不曾来过,一时间让他不知自己经历的是真是幻。

“溶月若是在此,便现身就是。”

又是一个深夜,谢颐失眠靠在枕上难以入睡,此刻便更是想念那人。他无意中说了一句话,也不知可否获得回应。

她不知从何处绕过来行至他的床边坐下,羞怯的神色一览无遗。她仿佛做错事的孩童,一汪秋水般的眼瞳望向他娇嗔起来:“溶月就在这里,公子急什么。”

少女抬起头,眼眸清亮脉脉含情,谢颐顿时觉得,月白色衣裳的她,倘若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于是竟不知为何,心生怜爱。

“你许久不来,”谢颐无力地靠在枕上微喘,“可知我长夜漫漫实是想念?”

“溶月知道公子的心意,我对公子,亦是一样的思念,只是怕公子病着不得休息,只得远远看着,便好。”

“以后,不许如此。”

“好,以后我便常来。”

她扶着他的身体略微躺下去一些,多日未曾安眠的谢颐很快进入梦乡。他的画正挂在中庭,虽是同自己一般模样,如一缕魂魄般的姑娘还是看得痴了。

于是默默抚上去,他题上的一排小字,令她内心安宁。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

溶月能隐身,亦能读心,此后的每个夜晚,但凡谢颐想念她的时候,她都会出现在身侧,哄他入睡再行离开。长期卧床的公子心情大好病发再没那样频繁,大夫诊脉表示他有了一些起色,府上人等自然欣喜。

她和他谈心之时故意用幻术将他们同外面隔离开来,于是知晓很多个难捱的夜里,他难受至极的时候,是如何辗转反侧。

“公子今日怎的出这些汗?”她前来探望时见他侧卧于枕上背对自己,伸手过去,只觉得他中衣后背已被汗水湿透。

“溶月,不碍的,”谢颐闭着眼睛忍痛道,“我缓一缓就好...”

“不可以这样。”

她凑上床榻去,霸道地扶正他的身子把头靠在自己肩上,谢颐气喘的症候犯起来喘息都很费力,他伸手想握住什么却动作笨拙,她连忙握住他的手,表示关心。

病公子的手掌宽大却瘦弱,就是这只手,将自己的轮廓勾勒得那般惟妙惟肖,他的内心孤独寂寞,所以她愿意走出丹青技艺的范畴,成为他的知心人。

“我,很好...溶月不要咳咳...担心...”

谢颐喘得厉害,伏在她的肩膀上无力起身,却有意说话令她安心。她也许并非肉体凡胎,他却无形中破除了禁忌一样,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

/

后来他能起身的日子,依然在窗边写字绘画,站不了太久便坐一会儿歇着,不再像之前一般哀叹身世多愁善感,整个人倒是有了几分精气神。

“公子怎么起来了?”

午休时分,他睡不着起身来写写字。院子里十分安静,他是最谦和待下的佳公子,因此起身时候也是悄悄的不发出声音,免得惊动了他人的好梦正酣。

溶月往往在夜间现身,如此午间天光大亮之时便来寻他,还是第一次,谢颐见到不免会既惊又喜。

“我昨日躺太久睡多了,今天便早起会儿写写字,溶月莫担心...只是消遣...”

他像个孩子一样,墨色的瞳仁注视着眼前的姑娘着意求饶一般。四下无人,溶月挥挥手过去将他们二人的对话重新隔离开来,整个人却凑近他身边去看。

果然,还是那首晏殊的小词,属于她的一首小词,字迹端方,笔走龙蛇。

“公子可能让我写几笔?”她望着他,弯着的眼角诚恳而急切。

“好,你来。”

溶月的笔法并不如他那般好,落笔的字便歪歪扭扭不成章法。不知何时,她感到后方一丝清冷,已经身着雪色棉袍的他身材高大包裹住自个儿,手臂伸过来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那样认真。

“这一笔,当这样写,才对...”

他的身子冰凉,出口的每个字耐心细致,溶月望着这般的他,莫名感动。

/

快到中秋,平日难得出门的病公子谢颐如今身体转好已经能出来走走。谢绪进京述职才回到家中,一家人难得围坐在一起吃饭,父母见儿子面色好自然欢喜。

“君德已经成年加冠,”谢母望着儿子清瘦容颜淡淡道,“你这房里也该添个知心的人,才不枉你父亲同我之心。”

谢绪不善言语,谢母说着却叹了口气,儿子的身体状况不好,为此许多官宦人家均不愿意嫁女儿过来,总是一桩烦心事。谢颐听到这些却羞红了脸颊道:“父母亲不必忧心,儿孙...当是自有儿孙的福气。”

见到她之后,不论她是哪种神魔,他都在心底里认定了她,却见谢母面色一转道:“你房里常出没的那位姑娘,我已然知晓,只是君德当明白,你们决计不可能...”

“她只是你的一个梦而已,”谢母继续道来,“孩子,这个梦最是不能信以为真的,若是你再这样下去只能是痴了,到时候却让母亲如何是好?”

谢父听到此处,只是意欲拦下妻子却没能拦住。一语点醒梦中人,谢颐突然意识到有些自己不该去付出的感情,虽然如此,然而木已成舟,自己早就深陷其中不知如何是好。

他随着母亲的心意应下一句“好”,便推脱身体不适提前离席而去,身形微晃。

她想必知道了今日的一番言语,谢颐心口针扎一般绵密的疼痛骤起,险些倒下。

/

渤州城自古有中秋前几日放河灯祈福的传统,年年如此,太平年岁便更是热闹。天刚擦黑,便见显贵人家的油壁香车,排满了江边,堵得水泄不通。

溶月毕竟小姑娘玩心极重,也便随着别家姑娘一起,参与到放河灯的人群当中,只愿他能够平安顺遂。

“你可听说了?”旁边一位锦衣华服的姑娘冲着另一人开口,“谢家君德公子不知为何,昨日突然病得起不了身...知州大人府上如今一团乱麻一般。”

“啊?没有...你是何处得此消息?”

“我也只是听说,也许...八九不离十吧,据说全城的郎中都在他家候着,恐怕...”

“莫要胡说...公子那样高洁的人品,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绝不会...”

溶月听着这些突然心里一紧,就在前日的晚间,他还能拥着被子同她促膝长谈,怎么就一日的工夫便会如此?姑娘想到了晨间突然有过那么一闪念的心痛,原来他们的事情,谢家父母果然已经知道。

她又一次隐藏身形潜入他的卧房里,房内已经安静得只能听见他似有若无的呼吸。谢颐的面色苍白如纸,唇色始终泛着青紫,整个人陷在被子里若即将凋零的枯叶。

“君德...我来了...”

她第一次低低呼唤着他的名字,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谢颐仍是醒不过来,然而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却微微有了一丝颤动。

姑娘无法,只能默默离去。

缘尽于此,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

上天眷顾,谢颐自重病中挺了过来,只是身子越发虚弱已然走不了路需要轮椅助行。老家山清水秀一些,第二年开春,谢家父母心疼儿子将他送到乡下去将养着,渐渐地,他终于能够站起来一些。

身体渐差,活动范围愈加受限,然而谢颐始终不曾放弃寻找那个姑娘,他从未做过如此疯狂的举动,平生还是第一次。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君德公子的婚事一再拖后,父母亲关照儿子身体也不再催他。他托人带着那幅画寻了很久还是找不见她,没有人听说过她的名字,甚至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

“公子,风凉了,”侍从见他坐在廊下挥毫忙搭上一条风氅过去,“您的病才好些,还是回房去早些歇息吧。”

经历过生死之后,谢颐对于许多事情已经看得很淡,因为他拥有着优渥的生活环境,便对于许多事情并非予取予求。他点点头搁下笔,撑着桌案起身站立,脚下一软,旁边人却正好搀住了他。

“关于溶月,今日可打听到消息了?”

他坐在床边上任由人按摩着紧绷的腰间,随口问一句,虽然知道得到的可能更加失望还是执着地问。

“还没有...”

谢颐如今的生活波澜不惊,只是在偶然间会那般想她,想到痛彻心扉。

他坚信自己这一生早晚能够找到她,于是笑起来,眉眼弯弯。

/

名满天下的君德公子回乡养病的消息,虽然瞒着却还是不胫而走。他的情况越来越好,因为相貌英俊风度翩翩,他即使苍白了些,每次出门依然会得到围观。

久而久之,瞥一眼君德公子登车的画面,已经成了姑娘们闺阁的谈资。长江洪水淹没了数百亩良田,他近段时间常常带家仆出门施粥救济,毕竟精神并不好,坐了一会儿,他便已然支撑不住。

“公子,我们回吧...”

“嗯。”

他神思倦怠有些昏昏欲睡,全然没有意识到身边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人。女子粗布麻衣却面若桃花,望着他的神情有些不怀好意的成分。

他现在腿脚无力,站起身往往要缓很久才能走路。她搀着他起身,谢颐睁开眼睛来同她四目相对,大庭广众之下,她毫无羞涩之态,也不再需要躲避什么。

“溶月?是你吗?”

夕阳西下的时刻,少女的面颊似是晚霞一般潮红,谢颐深情地望着她,三分笃定十分惊咤。那女子越发像是画中走出的仙子一般,眼波流转,婀娜多姿。

“是,我回来了,”溶月眼角低垂着道,“我知道,你等急了嘛,抱歉。”

“回来...就好...”

男儿有泪不轻弹,多年未曾流泪的谢颐,此刻忽地潸然泪下。她努力拭净他晶莹的泪光,那日的晚霞很美,果然,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那是属于他们,共同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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