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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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充斥着老林刚拉在那张打开成床的旧沙发上大小便的臭味。像正用高压锅炖榴莲的灶旁还煲着臭鳜鱼。阿萝想起了儿子阿进上次回来时讲的笑话,可这会儿她怎么也笑不出来,那股浓郁能把人包裹住并令其窒息。

快半个月了,阿萝实在没有办法习惯这种味道——这种有着她每日起居做饭烟火气,以及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每日死掉的数以千万计的皮屑、地上一搓搓半白的掉发、两人呼出的浑浊、痰盂里吸出的痰液……这一切的一切的混合的味道。

阿萝忍着膝盖的疼痛捂着嘴快步走到卫生间呕吐起来。膝关节炎导致的膝盖积液已经让她好几年没有站直过身子走路了。

以她的年纪,她不想再浪费一笔钱去动手术,另外即使是个小手术,她也怕自己下不来手术台。一深一浅的走路姿势常让放学的孩子在她身后恶作剧式地模仿,每当这时,她总会恶声驱赶,然后再找个干净没人的台阶坐下,歇一会儿。

她的背驼得像老房子门口的那棵大榕树上有一丫长歪了的大枝,小时候她还常带着弟妹爬上树去玩耍。那时常有小孩子在树下尿尿拉屎。同样是人的排泄物,但那个味道和她现在闻到的很不一样。怎么说呢,一个是美好的回忆,一个是让她恨得牙痒痒的现实。

那股臭味快速占领着房间里的每个角落和缝隙,然后又钻进阿萝的七窍,在胃里放肆地游荡了一圈之后又带着几小时前吃进肚里的早饭和胃分泌出的大量胃液一同喷涌而出。好在那一摊消化了一半又五颜六色的食物被迅速地喷射到了蹲便器里,阿萝又干呕了几下,才按下水阀。只听“哗”地一声,强劲有力的水柱将那摊不堪全都冲进了下水道,一如她和大林四十几年的夫妻感情。

残留的酸腐味短暂地战胜了那股恶臭,此刻阿萝眼泪飙流,视线模糊,从嗓子到食道都被胃酸灼痛,这种疼痛点燃了阿罗的怒气,她扶着门框艰难地起身,她甚至想象着自己的手突然变长然后伸过去把沙发上的大林掐死。

当然,这不是阿萝第一次想掐死老林了。早在十年前老林偷偷出去找小姐被发现开始,她就放出了“你也有睡着的时候!”的狠话。老林性格软弱,阿萝是个狠人,所以基本上老婆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果不是压抑久了,老林也不会到老了还干出这种荒唐事。当年老林出去找女人的事很快在亲戚里传开,又很快被淹没下去,因为大家都知道阿萝是个悍妇,多少带有些同情老林的意味在。

老林妈还没有过世的时候,婆媳俩就不合,有一年过年吵得尤为厉害,甚至当街对骂。据当年的老街坊回忆,阿萝骂老太婆一家断子绝孙,以后死了都没人摔盆打幡。

也是,老太太姐妹三个,下面有个抱养的弟弟还是个不能生育的,可不就是断子绝孙吗?这狠话让老太婆气得把阿萝做的饭菜全都丢到大街上,并扬言要他们滚出去住。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阿萝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有属于自己的房子。

阿萝与婆婆不对付了一辈子,到头来,她住的这栋房子的地皮还是老人家留下来的。

老太婆临走的时候留下了两块地皮,一块是原来的宅基地,另一块是公社小组分给她的,都是狭长走向,唯一不同的是,公社分的那块临街,政府大院就在马路对过,而宅基地临河,平时少有人过。

老人家嘴上是没说怎么分,让俩儿子自己看着办。可老太太重男轻女,以前疼的是小儿子二林,现在疼的是大孙子阿进,阿萝与老林育有一女一子,而二儿子二林只生了两个女儿,所以话里话外都是要将那块临街的地留给她大孙子阿进的意思。

仗着自己生了儿子,阿萝也没跟二林两口商量一声就先把临街那块地占了,在那建起了自家的房子。二林感念大哥小时候将读高中的机会让给了他,是以他后来才能进到工厂工作,对于大嫂的做法,他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先占先得,先得先有,阿萝这种将身边所有属于或貌似可以属于自己的资源不管有用没有先全都搞到手的意识是从小就养成的。她是个弃婴,养父母抱养她之后又生下了几个弟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生存资源极其有限,更何况是多子女的家庭。能让自己先吃饱、先占有资源,就是一种本事。

那块临街的地皮上建起的四层半的楼房是阿萝和老林前半辈子的心血。一楼门面租出去了,一年能有个五六万的收入,二楼是阿萝老两口的起居室,狭长的空间也就10米乘3米的面积,硬是被隔成了四个空间:阳台、卧室、厨房和卫生间。其中卧室和厨房又混合了会客功能和储物功能,年节的时候这两处能勉强各摆下一个能坐6、7人的圆桌。

这几十年来阿萝和老林起早贪黑做小吃用的一应家伙什:三个煤炉、两个电炉、数个黑底黑面的敞口煮锅以及各种尺寸、各种材质的瓶瓶罐罐不但摆满了几溜的楼道墙沿,甚至连卧室床尾的窗台上都有几坛带着油烟妆、装着酸菜或酸笋的瓶子。每个门的背后都有几捆竖着放并落了厚灰的粽叶或干稻草,稻草上还会有织了网的新妇蛛。偶有翻动,那些蜘蛛则会被吓得快速爬回墙上。这房子逼仄得连住在里面的老鼠都是驼背的。

三楼是儿子的房间,四楼是闺女的。儿子儿媳在省会买了房,女儿女婿也在市里定了居。阿萝和她婆婆一样是出了名的重男轻女,好些年前趁着老林还没生病的时候,就将房子偷偷过户给了儿子阿进,女儿的房间也早就成了杂物房。

那些在外人眼里看来把家搞得脏乱差的东西甚至是那栋房子本身,在阿萝和老林看来都是工具,是他们挣钱的工具。“物尽其用”这四个字在他们的一生里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房子落成,进新房那日,在饭桌上,阿萝得意地对前来道贺的亲朋说前半辈子老天爷给了我一手烂牌,但现在的这手好牌是我凭着自己的本事打出来的。

这话倒也不差,阿萝和老林的厨艺在整个县城的小吃圈内也是小有名气的。很多年的年夜饭都是出自老林之手,他做的白切鸡、红烧猪肚和油爆粉肠,一直是儿子阿进和女儿阿珍念念不忘的美食,如果不是阿萝反对,他早就进县城最高档的酒楼当厨师了。而阿萝更擅长做当地的各种小吃,什么腌酸的梨和萝卜、油炸耳朵饼、糯米球、麻团、红糖粑,她甚至将当地过农历七月十四时才会吃的传统甜口粑粑改良成了咸鲜馅的,并风靡一时。当年她在菜市场卖小吃的时候,就属她的生意最红火。

两口子从毛票开始给儿子攒钱,攒到后来建起了楼房,后来的后来离开县城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再后来儿子阿进也成了离乡打工人潮里的一员。原来过年才能吃到的黑粽子和其他小吃成了远方游子最思念的家乡味道,阿萝也从中嗅到了商机,于是阿萝和老林开始起早贪黑地包粽子、煮粽子、卖粽子,两人这粽子一卖,就是二十年。

小小一个粽子约1斤半,形似小山,粽叶包裹着糯米,糯米包裹着馅料,馅料有肉也有豆,明火大锅要煮6-8个小时,中间需要人工将锅底的粽子翻上来,以免面上的粽子没有没过水而夹生。

要想赶在早市摊上摆卖出热粽子,说黑白颠倒都是轻的。通常的情况是,老两口在白天需要先将糯米泡好,再上街买来粽叶、干稻草和做馅需要的一切食材和调料,回家后还要将这些食材该洗的洗,该腌的腌。到了中午午饭后可以稍事休息,整个下午到傍晚都是包粽子的时间。晚上九点前将粽子都包好,就可以上锅煮了。闹钟定好时,老林是任劳任怨的翻粽工。

二十年,大锅的把手被磨得锃亮且光可鉴人,可是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而且还是与煤烟火灰、米叶草绳为伴的二十年。

这栋四层高的扁长小楼站立在一众或比它高或比它矮的临街楼房里并不显眼,但它里面的每一面墙的砖缝里都浸着蜂窝煤的火烟味、粽子叶的清香、煮熟的糯米香,以及晨不等日出、昏不见人影的忙碌人生里对未来美好的想象。

阿萝和老林其实是有退休金的,加上门面租金的收入,其实他们可以不用那么累、那么折腾也可以在小县城活得很滋润的。如果不是常年劳累,也许老林就不会脑梗加中风,阿萝的膝盖也许不会有积液。

在人的一生中,有的人更愿意慢步以及欣赏沿途的风景就能从中得到快乐,而有的人只有在奔跑时才能获得满足感和幸福感,而阿萝就属于后者。

习惯了奔跑的人,停下来会让他们感觉到碌碌、耻辱和无所适从。

又拉屎又拉尿!搞得整个家都臭完!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算完!天天这么折磨我要到什么时候!!!

阿萝一边低低地骂着一边从卫生间的门后拿出一个大蓝色的塑料盆接上半盆水,再一瘸一拐地端回卧室,沙发上躺着的人“嗯啊”了几声,又被她狠狠地骂了几句才安静下来,只是那双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你还有脸哭?当年如果不是你妈看上我,非跟我妈说要我做你家媳妇,我现在想吃吃,想睡睡,哪像现在一把年纪了还要给你端屎倒尿!!

阿萝憋了一口气,使劲抓住老林的胳膊和大腿想要把身子翻过去清理,没想到病瘦的骆驼也比马重,老林的体重加上阿萝的发力,她的膝盖突然向大脑迅速传递着“痛”这个信号,她脚一滑、手一松,老林本来就没怎么动换的身体又回到了刚才的样子。胖如陀螺的阿萝竟然没能翻动骨瘦如柴的老林。蚍蜉撼树般的尝试了几次均告失败后,阿萝喘着粗气恨恨地踹了一脚地上的水盆。大力晃动的水带动着水盆偏移了原地,但阿萝知道自己没法逃离这可以称得上悲惨的命运。

我不认命!我为什么要认命!老天既然给了我一个儿子,凭什么临了临了又给我个瘫子?!儿子?对了,还有阿进!

阿萝拐着挪到临街的阳台,顺着拴在裤腰带上的弹簧绳拉出了插在裤兜里的老人机,她气得连老花镜都忘了拿,在楼下车来车往的鸣笛声中凭记忆摁通了儿子的电话:

“阿进,你爸刚才又拉屎了,搞得到处都是,我刚才膝盖痛得想帮他翻身都翻不了,你看——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趟?”

“店里面一下子也找不到人手顶班……最快……明天上午吧。”

“那我先跟你姐也说一声吧。”

“嗯。”

电话挂断,阿萝又给女儿阿珍去了电话,阿珍先是问了一下基本情况,然后说阿进什么时候回我什么时候到。

唉,女儿终究是女儿。

阿萝收了电话,只得先收拾能收拾的部分,把弄脏的毯子和被褥先扯出来扔洗衣机里。这半年她也不再心疼水费和电费了,不为别的,她连坐在矮凳上再站起来都很费力,她害怕自己再摔倒了磕碰到哪儿,死了、凉了都没人晓得。她还不想死,她还等着阿进接她去市里享福呢!

至于老林身下的那摊污秽……阿萝长出了一口气。

不是我不擦,是我翻不动你,我能擦的都擦了,喏,你看……

阿萝像是在对老林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在减轻了一点罪恶感之后,她又一瘸一拐地把已经用脏的水端回卫生间倒掉。

前前后后不过十几分钟,在行动不便的阿萝这里像是过个半个世纪。放好了盆,她勉强着站直了点,拿起洗漱台上的肥皂想要把手洗干净,无意间抬头看到眼前墙上有一块明显的白,那是原来挂镜子的地方。镜子在几年前老林脑梗时打碎了。

自从膝关节严重积液、站不直之后,阿萝就没怎么照过镜子,或者说自从老林瘫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之后,她甚至连头都没怎么认真梳过,又或者是从她把自己当成了一台时刻为阿进运转的机器开始,镜子就没有认真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被生活殴打得面目全非前,谁还没有过青春靓丽的岁月?

阿萝看着那块白有些愣神,她快想不起来自己原来长什么样子了,脸颊的肉肯定已经下垂,皱纹和老人斑也早就遍布全脸。真是那样也没有什么好照的,无所谓了,有没有镜子一个样。想到这里,阿萝扭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老林。镜子与老林之间,莫名产生了些许共同点。

两个相依相伴而行的人生这牌桌上的牌友,从最初的你侬我侬和耳鬓厮磨,到后来被生活磨平激情后的同床异梦,再到现在的相互折磨和考验,他们熟悉过吗?是的。他们又陌生了吗?是的。

大胆的想法虽然只是火光一现,但也足以让阿萝兴奋不已。想法成型,阿萝又暗自庆幸自己从结婚以来,一直牢牢地抓着她男人的工资卡不放手,就连房租也一样。女儿问起来,她就说关你什么事,儿子问起来,她则说以后都是你的。

养老院——这个蹦进她脑海里的名词成为了阿萝给老林找到的最好归宿,而她认为她的归宿,是阿进。

只是阿萝从来没有想过,亲爹床前尚不能尽孝的儿子,轮到亲妈那一天,难道还会有什么不一样?

老林身体的各项机能几乎是同时从半个月前开始失灵的。

半个月前,他还能自己撑着床边的高凳子起来再挪到厕所解手,而阿萝只需要把三餐准备好,隔个两三天再给老林洗个澡即可。谁能想到前一天老林刚咿咿呀呀地跟阿萝说给他在蹲便器旁边装个扶手,他解完手可以借助扶手的力自己起来,后一天老林就躺在床上动不了了,除了眼珠子和右手的几根手指头。

阿萝发现老林动不了也不能说话之后赶紧给自己的弟弟妹妹打了电话,十分钟后老林就被送到了县医院。医生说是脑梗的后遗症,再加上之前有中风,要恢复恐怕得很长时间,还需要家属的细心照顾。

以阿萝的经验,医生说的很长时间其实就是无期。所以医生说的这句话相当于判了老林“死刑”,也判了她的。于是阿萝很自然地没有听到“细心照顾”。

三年前老林的脑梗加中风就把阿萝打了个措手不及,那会儿儿女也像现在一样都不在身边,住院又需要人陪护,她舍不得儿子阿进来回奔波辛苦,电话里说我已经叫你姐回来了,医生也说没有什么大问题,不用担心。阿进说那就好,这边老丈人身体也不好。意思是就算回来也待不久。阿萝知道阿进媳妇是独生女,平时还要照顾两个小的,便说你先顾你那头。

第二天一早阿进倒是回来了,但也只是在医院待了两个小时,另外半个白天跟他发小去了水库钓鱼,当天晚上就又赶回自己的小家了。阿珍一看弟弟如此,也借口自己孩子还小离不开人,基本只在白天出现。

二林一看侄子侄女都有自己的事,便主动跟大嫂阿萝倒着班地看护,二林守晚上,阿萝看白天。

那会儿阿萝还没有像现在这般盼着老林死,一是老林的确恢复得挺快,不到一星期就能动能说话了。二是怎么说他每个月还有三千来块钱的退休金。他的那份再加上阿萝的那份,再加上一楼门面的房租,应该够给儿子在市里再买一套房子的首付了。

其实阿进和他媳妇现在住的那套三居室已经够大的了,只不过那是阿进岳父岳母的,跟他半毛钱关系没有,他之所以能住在那里,是因为媳妇的关系。那边的老两口舍不得这独生女受苦,于是把这套房腾出来给女儿女婿和两个外孙住,时不时还搭钱搭时间地去照顾。

阿进不是没想过让什么都听自己的母亲来搭把手,无奈岳父岳母都是退休干部,既看不上他中专的学历和可有可无的工作,更看不上他那个文盲母亲,一句孩子的早教很重要,就把阿进的如意算盘打得稀碎。

于是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成为了阿进最大的心愿,而阿进的心愿又变成了阿萝的心愿。

房子情结,好像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得了的。寄希望于死物,总是很多人的首选。也许死物比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感情更可靠,因为它们不会背叛,不会说谎,不会变。

小小县城,一碗充当早餐的米粉从最初的8毛涨到1元,又从1元又涨到2元,再涨到5元、6元,现在是加点量加点肉最多也就8、9元,而老林的兜里常年如一地只有当天的早餐钱,不管是四层楼建成前还是建成后。

上了年纪,烟酒早就被老婆以高血压为由掐了戒了,一生如齿轮般转个不停的老林在还没有病倒前一躺在床上就会想:自己现在活着还有什么劲头。

靠儿女吗?好像不太可能,女儿阿珍倒是能干,和人合伙开了两家幼儿园,招生红火。儿子阿进不如女儿阿珍有出息,中专毕业好几年了还时不时管家里要钱。

他直觉这个儿子靠不住,但是阿萝总说阿珍儿子再差也是自己的,女儿再强也是别人的,儿子需要帮助,咱们不帮他还有谁帮他?于是通常在阿进张嘴之后,阿萝负责给钱,顺带再通知一下老林。

老林不像他弟弟二林,两人虽然都是退休工人,都有退休工资,但是二林的工资从来都是自己拿自己用,老林自己都快忘了存折长什么样子。同样都是女人,差别为什么这样大呢?但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老林也只敢让它存在一秒,然后便安慰自己说阿萝的能干也是弟妹比不了的。唉,人各有命吧!

脑梗出院后在家养病的那些日子里,对于阿萝的骂和埋怨老林这数十年来早已习以为常,后来他甚至已经修炼到面对着阿萝的咆哮而面色平静地回味着某日某米粉摊老板娘挺着那白花花的大胸脯给他端过粉来的情形。那身形若隐若现于汤粉冒起的热气里,仙女也不过如此吧。老林偷偷咽着口水。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身体再也不能像思想般自由。很巧,阿萝和老林都不约而同地经历着这种痛苦。

阿萝洗完手,看向连阳光射进来都困难的卧室里躺在沙发床上的老林,他身上宽大的薄毯恰到好处地盖住了胸部以下的所有部位,也恰到好处地盖住了那些不仔细闻就闻不出来的臭味。卧室里的臭味比早晨那会儿淡了许多,估计是他身下的污秽物已经半干了。那具躯体不再壮硕,也不能再称之为高大,顶多说它很长,又细又长。它老瘦得如同一捆刚被人用尿浇透得快长出蘑菇的柴,已无再燃的可能。

阿萝开始满脑子想的都是将老林送到养老院的事,手机的闹钟响了才想起该给老林冲奶粉了。她扶起老林的头部,将奶粉一勺一勺地喂到老林的嘴里。有一勺老林没来得及咽,流了出来,阿萝厉声道好好喝!然后随手拿起挂在旁边椅背上的破毛巾给他擦了擦。老林呜呜着想要扭动头不让擦,因为那条毛巾是阿萝用来擦手的那条……

阿进比预计的时间早到家,这让老林心里很高兴,可随后阿进和阿萝两人说的话又把他推进了无底的冰洞。

养老院?什么养老院?我不去,我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

他不知道眼前他最亲的两个亲人是什么时候合计到一起的,总之阿进就算那个养老院是玉皇大帝开的他也不会去!

阿进当然知道他亲爹的想法,无奈老妈已经没有办法照顾,他也总不能三天两头地往这头跑,耗油烧钱先不说,时间久了老婆和岳父母肯定也会有意见。

他坐在老林近前,描述着他打听到的养老院的一切情况,什么一日三餐有荤有素,每天早晚还有人帮量血压,夏天天天有人帮洗澡,冬天也会三天洗一次。像你这样动不了的,也会有人推你出去晒太阳。

老林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也没能说出来一个字,他愤怒到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差点就能动起来。

爸,我懂得你不想离开家,但是老妈已经没有办法照顾你了,你看今天这种情况,如果我回不来难道你要带屎带尿吃喝睡觉?

老林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你放心,我这次回来会多待几天,就算送你去了我也会天天去看的,等你适应了我再回去。

良久后老林的眉头松了松,然后又抬了抬眸,算是妥协。此刻他深深相信他的儿子就是“久病床前无孝子”里的那个儿子,但是他愿意赌一把,万一养老院的人能好好待他呢?至少看在钱的份上也不会对他怎么样吧!

第二天,入院的手续办得很顺利,老林被阿萝和阿进拉到山坡上那家县城里最贵的养老院。阿珍也在场,她也没有办法说什么。

接下来的三天里,阿进倒是如他所说般每天都去,养老院也如协议里写的般,提供的三餐里有荤有素,帮洗澡,带着晒太阳,尤其是家属在的时候护工会特别勤快……阿进和阿珍的孩子也先后去到养老院去探望他们的老外公,一切好像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松下劲来的阿进钓瘾一犯,成了整个事件的转折点。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头几天阿进确实忍着无聊每天都往养老院跑,但也只是待个把小时就回,看到养老院一系列措施都很到位,于是心头一松,便打电话约了发小去水库夜钓。水库离县城1小时车程,由于是夏天,两人凌晨才回到县城。到家倒头就睡的阿进压根没想到就是他没出现的第四天早上,负责老林房间的那个护工按照领导的吩咐先把前一天才入院并和老林同一个房间的老头推出去晒太阳了,还和那家的家属聊了一小会儿,等他回来想再推老林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手脚冰凉,于是赶紧给家属打了电话,那会儿已经是接近中午了。

阿萝手机打了好几通也没能叫醒死猪般的阿进,她只能忍着痛爬上三楼死命地拍门,阿进醒后她这才给阿珍打了电话,三人赶到养老院时老林已经气息微弱,但对于是否送医院这事居然在这关键时候有了不同的意见。阿萝说不用送,他之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肯定是养老院的饭菜不合口胃了吃得少,就是低血糖和营养不良而已,去门诊叫个护士来打一针葡萄糖就行了。阿珍极力主张马上送医院,阿进则摇摆不定,犹豫不决。

黄金抢救的时间就在三人的争执下一分一秒地流逝,等阿进和阿珍把老林拉到医院,医生检查完生命体征后一句“回家吧”,宣告了老林在人生这场牌局里正式下桌。

生的本能已经对抗不了他对人世间一切的一切的毫无留恋,活着又能怎么样呢?睡在自己的屎尿里,连咽下口水都有困难的活着还不如死去。

老林曾经很怕死,家里的几个橱柜里和阳台上都存着他珍藏的各种人参的须须、灵芝孢子粉和铁皮石斛,床底下靠墙角的地方则有两瓶各1升装的马蜂酒,那可是治风湿的好东西……说到那些治胃病的、治高血压以及各种跌打扭伤的偏方和草药老林曾经也是如数家珍,只是死他现在不怕了,不但不怕,反而还有些期待。

在养老院里,老林短暂而仓促的回光返照没有人看到,那个护工推着同房的老头出去晒太阳的时候,他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突然发觉自己好像恢复了点力气,于是他试着先从手开始使劲,他想从轮椅上站起来。这一站,耗尽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点能量。

接下来妻子和儿女争吵的声音,汽车发动的声音,街上的鸣笛声以及医生的说话声,老林都没有听到。他走得很安静,但他走后的世界一直很吵闹。

没有人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不过有人说,人在临死前,TA这一生经历过的人和事都会像过电影般闪现在脑海里。

同样没人有知道也没有人在乎老林死前是不是也在脑海里放了一场电影,因为接下来活着的人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比如葬礼。

婚礼和葬礼,尤其是葬礼通常是常年不见面甚至是不联系的人们联络感情的最佳场合。在这里,逝者反而更像一个组织者和联络员,没有他,就没有这样一场特殊的聚会。

二林、老林的妻弟、妻妹、表兄弟、表姐妹以及他们的配偶和子女,能来的都来了。享年七十有二的老林的这一辈子成为了这一群人开场白的最好谈资,然而用不了几分钟,人们谈论的内容就会很自然地转到各自的家庭、事业以及孩子身上。

按当地的风俗,要停灵到三天再选时辰下葬。

夜幕下,路灯又开始亮起,今天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临时搭起的简易棚占住了左邻和右舍的门口,棚下数个圆木桌上吃剩的空碗里的冷汤泛着油光,夜风没能穿透编织布隔成的临时“墙”。围坐成一桌的人群开始嗑起瓜子吃起西瓜聊起天。

气温并没有如天气预报报的22度那般凉,里面夹杂着燃烧了两天两夜的白烛和香的光和热,让守在灵堂的阿萝觉得有些热。那只金羽黑尾的公鸡被绑在棺材底下也已经两天两夜了,不眠不休两日夜,是人都顶不住,何况是鸡呢?在被吓了整整两天以后,它终于认命地卧下来,眼皮耷拉,冠倒神颓。可惜它也一样要等到第三天清晨5点30分出殡后,才能真正得到解脱。

其实除了老一辈的人,那些小孩子们没有人会知道或者关心它的下落,他们只是在上香和叩头的时候,好奇地问一句:咦,下面怎么有只鸡?而旁边的人也只会公式地回答一句:人死了,停棂的时候就会在棺材下绑一只鸡。至于为什么,通常一句“那是风俗”就是标准答案。

有人上香,唢呐和锣鼓就会应声而响。张罗白事这一整套流程的阿萝她妹和妹夫一家管吹唢呐和敲锣鼓的人叫么公。

三个么公各司其职,配合默契,奏出的曲调节奏分明,铿镪有力。一有动静,在圆桌边聊天的人们一般都会侧目望向灵堂,看是不是哪个久未见面的人前来吊唁。

阿珍和阿进做为孝子孝女,通宵守灵是必须的,所以他们只能趁白天来客少的时候上楼去眯一会儿,而那几个未成年的外孙子和外孙女们则因为久不见面正打闹得欢,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永远的离开。

阿萝坐在一张矮凳上,就在灵堂的台阶下,时不时招呼着来客。她脸上的疲惫已经掩盖了悲伤,因为不卖粽子很多年后,她就再没有熬过夜,起过早。

她条理清晰地给来客指着哪里放有一次性杯子,哪里有多余的碗筷,眼睛却盯着不远处那几个有些醉意的年轻人,她怕他们闹事。听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她赶忙叫阿进过去看看。过了一会儿阿进回来了,说没什么事,已经让他们散了,阿萝这才放下心来。

夜渐深,长街好像是一瞬间变得安静下来的,阿萝甚至能听见飞蛾扑到发烫的路灯上发出的噼里叭啦的声音,她扭头望去,只见溅起了几股小小的烟尘,不知道是灯罩上的还是蛾子们翅膀上的。黄色的灯光打下来,把电线杆子的影子缩成一团浓稠的黑。

阿萝最小的弟走过来对阿萝说,姐,你先上去把糯米煮上,明天出山(出殡)要用,然后顺便眯两三个钟头。灵堂这边还有阿进和阿珍。

哦哦,我等会儿就上去……

阿萝还是觉得有点热,还好墙上的摇头扇一直开着。她看见二林家远嫁的大女儿这次也特地回来了,此刻正和阿进坐在灵堂前聊天。

那闺女应该是有四五年没见了。阿萝感叹着。

物非人非也好,世事变迁也好,时间的流走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阿进扭头看了看香炉,上一柱香已经燃去了大半,守灵人的责任之一就是不能让香断了。他从供桌下抽了三支,在白烛上点燃,看青烟起了,又给老林磕了个头,再把香给续上。灵堂前摆着的都是些果冻、糖果之类的零食,正经的老林爱吃的东西一样没有,可是又有谁会在意呢?

出殡前凌晨的灵堂上,终于只剩下阿进、阿进的堂妹(二林的大女儿)和阿萝最小的弟弟,阿珍则和几个一同来帮忙的同事打麻将。

长街的安静凸显了扫街环卫用大竹扫把扫地时发出的“沙沙”声,偶尔有只小老鼠从下水道钻出来,在圆桌底啃食没被扫掉的食物残渣。

阿萝刚才的确上去煮糯米饭了,也的确听了弟弟的话躺在沙发上眯一下,但不知是因为劳累过度还是啥,她就是睡不着。室里的顶灯一直亮着,几个外孙正歪七扭八地睡在床上。她给他们扯了一条毯子盖上,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4点17分,如果是煮粽子,这个时候老林该起来翻粽子了。

老林,老林……阿萝喃喃着她老头子的名字,好一会儿才恍过神来这间房子里的烟火气没有了,人也没有了。

5点前后,天已经麻麻亮,关系近的人都已经不请自来,为老林送葬。

阿进披麻戴孝,领着一众男丁和抬棺人,一路哭一路撒着纸钱按指定的时辰和路线出发,他们的目的地是几年前阿萝和老林早就买好的山坡墓地。而按风俗女人是不能送葬的,于是在女性队伍的前头,阿萝的弟弟带着哭腔大喊道:阿珍,给你爸磕头,送他上山了,从今以后你们没有爸了!

一片“呜哇”声映衬在清晨的朦胧里,东边的方向,有太阳正在缓缓升起。

葬礼之后,阿进说要陪老妈一段时间,没有跟妻子和孩子一起返回市里的家。

阿珍则从几个舅和姨那里听来阿进自从回来后没有照顾过老爸,反而主动把老爸送进养老院的消息。

照顾不了老人要送到养老院这无可厚非,但是你作为儿子,就不能先床前尽孝几天,临走时再把老人送进养老院吗?这是埋在阿珍心中的一枚定时炸弹。

阿萝始终没能等来阿进接她去市里一起住的话,两个外孙嫌她走路又慢又难看,儿媳嫌她不讲卫生,亲家嫌她没文化……

众人所坐的牌桌上,随时有人下桌,有人上桌,大家都是彼此生命里的人来人往。只是到了该下桌的时候,没有人能预测,离场时是潇洒,还是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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