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阎连科,我流泪了。
给我印象深的,一是他的语言,另一个是他作品的情感。
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我”匆匆忙忙地往家赶。走进家的院门,里面站满了邻居亲朋,一脸哀慌慌的神情。“我”急切快步地来到“父亲”床边,喊了一声“爹”。“父亲”露出惨淡的笑容,低低的对“我”说了一句“回来了…吃饭去吧”。
这是阎连科作品《我与父辈》中的一个奔丧的片断。原文:
“一九八四年冬,我和妻子乘坐火车、汽车在一个午时赶回家,那个乡村的院落已经挤满了人,姐姐、哥哥、邻居、医生都在屋里、院里茫然地站着、蹲着或者低语着,待我快步踏进了那个院落时,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哀慌慌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从嘴里低声吐出了三个字:“回来了……”不知是问我还是自语着,然后闪开一条道,让我急急到了父亲床前去。那一刻屋里虽然有灯光,却又四壁昏暗,使父亲的脸色和那昏暗的灯光混在一融里。我快步急切地冲到父亲床前边,慌慌忙忙叫了一声“爹……”而父亲,那时依然躺在他十几年都躺着的那个床边上,看着我脸上露出热切惨淡的笑,用几乎难以让人听到的声音对我说:
“回来了……吃饭去吧……”
就是这样的简短的两句话,朴实生动地把父亲的形象,和他对儿女的爱给鲜明地表达了出来。
试着去想像一下,一个人在弥留之际说出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是他平常中的自然的话语。但“父亲”当时一定是处在痛苦当中,不顾着自己,还叫“我”去吃饭,一定是在克制着自己的疼痛,这或许是“父亲”为人的真实写照。
当我读到这里的时候,那场景,那时空,仿佛是自己置身其中。那个将要临去的“父亲”,躺在他躺了几十年的旧床边上,对着回来的“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时。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我忙站起来,起身走到值班室向北的一面窗前,背站在那里,眼泪抑制不住地,不由得就落了下来。
我定定地隔着玻璃望向窗外,远处是淡蓝的天空,天上浮着几朵浅浅的白云。窗前的马路没有车辆,也不见行人。近前的窗下的几株绿植,在微风中轻轻的摇动。我感到它们都静止了,都死寂了。我一时没有从“那一个院落那一个家里”走出来,心悲切切的,化作无声的冷冷的两行眼泪湿了脸颊。
怕有人看见,又忙忙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来把它擦掉。
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把这一些写下来。出于一种习惯,又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驱使,叫我把这一种感受情感感动给即时的写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读阎连科,是他的长篇散文《我与父辈》的开头部分,是作者与他的父亲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
其实,我并没有想到要来读阎连科。在我的认知里,只想着要去读经典的大家的作品。而我认为的经典大家,是不包括当代的作家的。我去读一个还健在的,仍然同自己活在当下的尘俗中的人的作品,感觉不是那么回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想怪念。在心底仿佛有一个从旧古堆里发出的声音,只叫我去“读已故大家的作品。”看来,是我的偏执狭隘作怪。
读到阎连科,是在一位朋友微信上转发的阎连科的一篇作品,读了感觉对味,就去了解了一下他本人,就去读了这篇长篇散文《我与父辈》。
当“我”因写作出名了,作品不断得以发表,逢年过节的时候,县长都要去“我”家。有一个阶段,当“我”的作品被各个出版社拒绝,不能够发表,成为不受欢迎的作家的时候,当时的县长对回老家的“我”说,“连科啊,你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这一种反差,意味深长。
他敢于说真话,有事实求是的品质。因此他的作品曾一度受到禁封。
他的语言十分朴实。这让我再次感到,越是大家,语言越趋于大白话。情感真挚,强烈饱满。触动人的内心,敢于直视、解剖人性。
比如写父亲开荒耕地。本是一块贫瘠的瘦地,有许多的乱石头,硬是一凿凿一锄锄地给开恳出来,当年种下的红薯,长得比别人家的熟地还要好,引来乡亲的观望。可后来上面的一个号令,不允许有私留地,硬被收了回去。
经心辛苦翻耕出来的土地,被收回去的当晚,大家坐在屋里,“默默无语到月落星稀和人心寒凉。”
又比如盖房,“父亲”说,“得趁着我这哮喘不算太重,还能干动活儿就把房子盖起来,要不,过几年我病重了,干不动了,没把房子给你们盖起来,没有在我活着时看着你们一个个成家立业,那我死了就对不起你们,也有愧了我这一世人生。”这样的“父亲”,在农村是平常的,也是不平常的。
作者的逐层自省,抽丝剥茧。对父亲的过早去世,怀有深重的内疚。总认为是因为自己,间接的害死了父亲。
这让我想到周国平写的《妞妞》,作者对女儿的死,也是怀着深痛的自责。如果早一点送妞妞去医院,或许就是另外一个结果。
有时,离别是无意的,偶然的。以为平常的日子里,本就该是那样的。所谓的顺其自然,有时是没有努力,放任了内心的罪恶懈怠的。
好的作品好的作家,总有吸引你感动你的地方,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