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大会还在进行,门外已隐约传来一阵阵喧闹声,我知道,是孩子们回来了!会议刚结束,快步走向门口。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而会场门外却早已挤满了人。那一刻,我被孩子们对母校那份真挚而深沉的情感深深打动了。
重逢、叙旧、道别。
晚上,陈妈发来一张照片,令人感慨万千。那是一组对比影像:上方是孩子们一年级时的合影,下方是如今重回母校的留影。同样的人,同样的地点,不同的时光。岁月无声,却力量磅礴。让人不禁陷入沉思:一所真正的好学校,应当是一个能够让人随时提取记忆碎片的地方。
学校的原址、标志性建筑,应当尽可能保留。人至老年,我有过四个母校,但在心底,它们仿佛都已消失——因为校址全都搬迁了。所幸,我的小学旁边还有古杉与古藤依然挺立,初中校园里的半月池尚未干涸,师范学校里的古银杏,以及附近的八咏楼、太平天国侍王府,都还在原地守候。若非如此,重返母校,我们还剩下什么?
母校的一草一木,都是记忆的载体。那里有我们吵过的架、红过的脸、牵过的手、摔过的跤,甚至偷摘过的桃子……记得有一次,一批毕业生回到母校,在并不宽敞的校园里边走边聊,足足待了两个小时,走遍每一个角落——不正是因为那里藏着他们满满的记忆吗?
可惜,这样的学校,在中国并不多见。即便是那些自称的百年老校,又有多少还保留着真实的历史记忆?如果有一所学校,能让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爸爸、爷爷、爸爸,以及我,我的儿子,都能在同一处地标前留下影像,它才真正有底气自称百年老校。
现实却是,学校往往是经济的产物。初建时多在城郊边缘——地价便宜,环境安静。等到城市扩张、地价飞涨,学校所在就成了黄金地段。于是,在各种利益共谋之下,以“为了孩子更好发展”之名,学校搬迁了。有政绩、有新校舍,甚至还能盈余一些经费,何乐而不为?
所幸,时代正在变化。真正有可能成为百年老校的学校,或许会渐渐多起来:一是现代建筑更加牢固,二是生育率下降导致学校规模趋于稳定,三是或许也会有更多校长,愿意真正沉下心来打造一所传承历史的学校。
教师的流动是必要的,就像血液需要新陈代谢——但不能太频繁。可惜我们正处在一个高速流动的时代。频繁的师资变动,不仅不利于办学稳定,更不利于形成可被提取的“记忆碎片”。想象一下,学生毕业后回到母校,却见不到一位熟悉的老师,该是何等失落?
理想的教师流动率,应如人体换血,维持在每年7%左右才算科学。想象这样一个场景:父亲带着孩子走进母校,还能遇见自己当年的老师——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情感延续?毕业三十年,回到母校仍能见到恩师,这样的学校,才称得上是一所好学校。
好学校也一定重视师生档案的建设。毕业六十年后,若能回到母校,还能查到当年自己的作业、照片、成绩单,怎能不叫人激动?比如,为每个学生建立终身档案,存入每学期的个人照、集体照、成绩单、最得意的一幅画、一篇文章、一段集体活动视频……在数字时代,留存这些痕迹并不难。
此外,学校还应重视“事故记忆”。每一个重大事件,尤其是事故,往往在日后成为最有温度的故事,也更具有教育价值。可惜现实中,我们总是习惯于回避事故,不善于总结和收藏。好学校,必是善于收藏故事的学校。我曾希望有一天,校庆之时,无需翻阅陈年资料,在学校的记录里就能找到所有故事。但可惜,鲜有校长真正重视这些。
记得有一次去金师附小,俞校长讲起一个故事:在那个特殊年代,两派武斗,子弹在操场上横飞。突然,一个小女孩冲出教室,大喊:“别打啦!别打啦!我们要上课!”顷刻之间,枪声戛然而止——武斗竟然真的停了。每想起这个画面,我都忍不住热泪盈眶。纯真,有时候真的可以战胜一切。这就是故事的价值。我希望这样的故事,能在一所学校里一代代传下去。
真正令人敬佩的学校,更是百年来校训基本不变的学校。一代代学子愿意传承同一种精神,比如“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它不因校长的更替而变更,而是在不同时代被不断丰富和演绎。这样的学校,是有涵养的;这样的校长,是有水平的。我至今仍记得我第一所任教学校的校训:“严、勤、实、活、新”。三十六年过去,我从未忘记。正是因为那么多年,学校的一切工作都围绕着这五个字展开。每学期侧重点不同,有时强调“严”,有时突出“活”,同样的字在不同时期也有不同的阐释——有时是“活动”,有时是“灵活”,有时是“生活”……只可惜,这样的传承在今天实属不易。尤其是在公立学校系统,新校长若缺乏胸襟,便急于推翻前任的一切;若缺乏内涵,便难以承接和发展原有校训的精神。
我们真正渴望的,是一所有记忆、有温度、能回得去的母校。
作者 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