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心里就犯踌躇,怕我说的要“雷声大,雨点小”。关于俞平伯,都知道他是红学大师,但他的书我看的却不多。记得上学时借看过一本,书名忘了,因为书主催还,草草翻了一遍。当时对《红楼梦》也只看到第二遍,还属于一知半解的程度,所以印象不多了。只记得他在书中抨击大团圆小说的俗套,说“在曹雪芹这里,不能再过你们的团圆瘾。”还有就是说别的小说往往在最紧张的时候刹住,让人“且听下回分解”,《红楼梦》却从来不玩这些吊人胃口的把戏,每回结尾,只是轻轻的收住,却仍然让人手不释卷,弃之不舍。
这几天在手机上看俞平伯写的《红楼梦辨》,觉得非常好,俞平伯不愧为一代红学大家。按书中前言所说,这本书是俞平伯和顾颉刚互相探讨的成果。这个顾颉刚曾经和鲁迅打过笔战,鲁迅还将他写进小说里,就是《故事新编》中的《理水》一篇,里面那个说话口吃,一急鼻尖发红的“鸟头先生”,写得人家十分可笑。我觉得鲁迅有点不太厚道,搞这种人身攻击,况且口吃和鼻尖发红跟学问有何关系?可能是有人说鲁迅“身材瘦小,满口黄牙”惹他生气了,也来玩这一手。俞平伯既知此节,在书中概不提鲁迅,估计是怕引起顾颉刚的反感。当然鲁迅也未对《红楼梦》有过系统的研究,没什么好引用的。但我仍想将俞平伯归于鲁迅一派,因为俞平伯虽分支于胡适,但研究的重点却在文学艺术方面,而周汝昌则是偏重于考证索隐。
昨天发了一篇长文,对周汝昌先生校订的脂批本作了简单的点评。在网上一发,就遭到了不少网友的斥责和诘难:有网友认为我态度有问题,文中不该用“糊涂”、“嘴脸”一类贬义词,还有戏称刘心武是周汝昌的“大弟子”也不对。有网友要我去通读周老的著作,仔细研究《红楼梦新证》之后再来评价。说实话,虽然有不少人说周老那本《红楼梦新证》是研究红学绕不开的作品,但我至今仍未一观。上周在深圳书城站着翻了几页,看里面一堆一堆的清史稿,有点望而却步,因为我现在看到那些考证派弄出清史稿就烦,一半也因为贵吧,就没买。不过我想你只要在网上发表了观点,势必就会有人反对。三国曹丕论“文人相轻”时说得好:“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所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一旦加入了笔仗,就是打不完的官司。所以我就没去理会那些网络攻击,学刘心武一句话,也叫做“毁誉由人”罢。
现在研究“红学”的有两条路,一条是从文学艺术方面将《红楼梦》当做小说来研究,如鲁迅,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这个不易做,没有真才实学和过人的悟性很容易贻笑方家,但用心研究出来的都是真正的知识沉淀,有益于读者文学艺术水平和文学鉴赏能力的提高。另外一条道是以考证索隐为主,如胡适,周汝昌,刘心武等人。这条道走到黑,就会出现刘心武这样的奇葩,搬出清史稿,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将雪芹的生活经历往书中生拉硬套,痴人说梦,耸人听闻,只能糊弄那些初读《红楼梦》的读者。不知大家有没有这种感觉,初读《红楼梦》的人,觉得刘心武讲的还挺在理,但随着对红学的深入研究,就会越来越觉得他在胡说八道。比如他说张友士为秦可卿看病,其实是来告诉秦可卿要她自杀,还将一张药方附会成一句暗语;还有说元春向皇上告发了秦可卿废太子之女一事而立了功等等,听起来很离奇,可完全经不起推敲。我觉得他的目的在于沽名钓誉,哗众取宠,唯一一点作用是将一部分读者带进了红学苑。但是这部分读者如果继续信奉他的邪说,势必也会钻入死胡同,坐井观天,目光如豆,有入宝山而空归之弊。所以我希望是刘心武引进来的红学爱好者,能够早日跳出他的樊笼。俞平伯也这样说:“一类红学家是猜谜派。他们大半予先存了一个主观上的偏见,然后把本书上底事迹牵强附会上去,他们底结果,是出了许多索隐,闹得乌烟瘴气不知所云。”
题外话不多说了,来说说俞平伯这本《红楼梦辨》吧。这里要略加说明,因为俞平伯是民初人,那时文字尚未统一化,所以“的”、“底”不分,并不是人家写了错别字。照我的意见,引文时即便明知用字不合现在的习惯,但为尊重原作者起间,也不能奋然加以改正,所以下面引文中的“底”字一般就是现在的“的”字,希望读者不要大惊小怪。这本书分成了好几个部分,一开始俞平伯就说《红楼梦》未完,但是不能续。他说“凡书都不能续,不但《红楼梦》不能续;凡续书都失败,不但高鹗诸人失败而已。” “作者有他的个性,续书人有他的个性,万万不能融洽的。” “文章贵有个性,续他人的书,却最忌的是有个性。因为如表现了你底的个性,便不能算是续作;如一定要续作,当然须要尊重作者底个性,时时去代他立言。” “《红楼梦》是写实的作品,如续书人没有相似的环境、性情,虽极聪明、极审慎也不能胜任。譬如生在百年之后,想做这件事,简直是个傻子。”
好个俞平伯,果然是巨眼英豪,高屋建瓴,一张口就显得惊世骇俗。而且他举出了不少失败的续作做例子,来论证“《红楼梦》的不可续”。由此可见,妄人早已有之,绵延不绝,现在这些古老的鬼魂,就又附在刘心武一流人的身上出来打嘴现世了。周汝昌终于没有续《红楼梦》,保住了晚节。只有刘心武那样的“憨大”才会去唐突佳作,搞这种画蛇添足的勾当。看刘心武在“百家讲坛”上口若悬河,将高鹗贬得一文不值,没想到自己一续,却原来是这个水准。有笑话说孔雀开屏,翘起尾巴,光辉灿烂,但一面也露出了自己的屁眼,不过人家毕竟还有灿烂的正面。如果是鹅鸭之流,翘起尾巴,大家想想,露出的只有什么。其实,比之刘续,我认为高续绝对不能说是一无是处。俞平伯也对高续的价值做了肯定,“将高黛分离,一个走了,一个死了,《红楼梦》到现在方能保持一些悲剧的空气,不致于和那些才子佳人的奇书同流合污。这真是兰墅(高鹗的字,笔者按)的大功绩,不可磨灭的功绩。”
第二部分俞平伯对高续本和戚序本做了比较,各有短长。如二十二回制灯谜,高本宝钗之谜,不见于戚本。就是那首“朝罢谁携两袖烟,……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其实这首诗我觉得并不好,不像是雪芹所作,特别是末一句也不像是宝钗会说的话,估计是高鹗的手笔。二十五回,“贾政心中也着忙。当下众人七言八语……” “文气文情都很贯串,万无脱落之理。而戚本却平白地插进一段奇文,使我们为之失笑。” “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了,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的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不但文理重沓不通,且把文气上下隔断不相连络。请问在举家忙乱的时候,夹写薛蟠之呆相,成何文法?”我当时看到这一段也觉诧异,感到薛蟠亵渎了圣洁的林妹妹,但考虑到雪芹可能另有深意,没敢多想。现在看来,这段实在是画蛇添足,有不如无了。
两本不同的地方太多,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红楼梦辨》,里面举出了不少例子。周老的校订本将各个脂批版本进行了大汇校,已经很难看出原本的痕迹,要比较差别,只能分别看影印本来对照。影印的戚序本深圳书城倒是有,前几天我本来想买,但一看价格,乖乖三百多,是我一个礼拜的饭钱,权衡良久,最终还是放下了。在这里我想吐槽一下出版界,这些古书又不用付稿费,整那么贵干啥?难怪说图书出版业都是暴利。俞平伯的这本薄薄的《红楼梦辨》,也要三十多块。幸好在手机上的读书软件里免费下载了。不过用手机看书还是有它的弊端,错别字就不说了,有时候莫名其妙就少了一段,遇到列表对照的内容,更是无能为力。不过手机看书也有一个好处,截屏来的爽快直接。看书的话遇到需要摘抄的段落,在手机记事本上打字实在辛苦。
第三部分俞平伯对《红楼梦》一书中的人物做了自己的见解,这恐怕要让那些“钗黑”,“黛黑”们来多看看:“悲金悼玉的《红楼梦》,是曲既为十二钗而作,则金是钗玉是黛,很无可疑的。悲悼犹我们说惋惜,既曰惋惜,当然与痛骂有些不同罢。这是雪芹不肯痛骂宝钗的一个铁证。且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尽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极情场之盛,必如此方尽文章之妙。” “以我的偏好,觉得《红楼梦》作者第一本领,是善写人情。细细看去,凡写书中人没有一个不适如其分际,没有一个过火的;写事写景亦然。我第一句《红楼梦》赞:好一面公平的镜子啊!书中人物其实都不算全才。全才原是理想中有的,作者是面镜子如何会照得出全才呢?这正是作者的极老实处,却也是极聪明处。”
我看有些红迷朋友写宝钗写得实在可笑,说“蟠”“蝌”是虫字旁,宝钗的“冷香丸”又吃尽了天下花蕊,所以也是一条“虫”,而黛玉是“草”,意思就是宝钗要来吃黛玉;还说蘅芜苑外边的花草攀石,也是指宝钗是来攀宝玉的。既然宝钗是虫,黛玉是草,为什么又说花草攀石指的是宝钗呢?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宝钗听了估计也要无语,这些话亏他怎么想来。另外也有吧友说黛玉看宝玉诔祭晴雯,满面含笑,说人家冷漠;又说黛玉经常偷听人家说话,不够光明正大。其实黛玉看到宝玉肯为一个丫头付出真情,是喜出望外的,“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难道非要来哭一下晴雯才算不“冷漠”?至于偷听,这都是小女儿常态,不必上纲上线。宝钗世事洞明,但正直善良,我也反对“钗黑”。不过我看现在网上为宝钗辨护的网友不自觉就变成了“黛黑”,深为可惜。
第四部分俞平伯对《红楼梦》成书的时间和地点做了推断。我对时间向无概念,不能说什么。对于成书的地点,倒是想来说几句浅见:我认为根据书中多处提到的炕,还有园内大量花草树木的描写,基本可以认定《红楼梦》一书是雪芹在北京所作。但是俞平伯说栊翠庵中的梅林,北京却不可能有;还有妙玉吃梅花上的雪,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北京屋顶都是泥瓦,雨水又少,梅上雪断不可饮。另外还说夏家把几十顷地种着桂花,“都不很象北方的景象” 。所以直到最后还是个悬案,定不下来究竟成书于南京还是北京。其实照我说很好理解:俞平伯的红学是从胡适分支出来的,非常赞同胡适的“自传说”。可我认为《红楼梦》并不是完全的自传,而只是个自传性质的虚构小说,它就可以打破时空的限制,将南北景观汇入一园。好比深圳世界之窗公园一样,里面都是世界各地的缩微景观。如果立足于“自传说”,那这个问题就没法回答,因为立脚点就先错了,如何能证出满意的答案?比如《三国演义》中秦宓难张温一节,秦宓问:天既轻清而上浮,何以又倾其西北?轻清之外,又是何物?愿先生教我。张温语塞。这要放在现在当然很好回答,因为天并不是由于“轻清上浮”而形成的。可三国时的张温辈既然认定了盘古开天,对这种离奇古怪的问题就只能够“语塞”了。
《红楼梦辨》的最后一部分是对一些妄人续作的批评。因为高鹗续了后四十回,又说是从旧鼓书担上购得的雪芹原著,这就让那些过不成“团圆瘾”的夯货们恨得牙根痒痒,却也束手无策。万不得已,只好来续些宝玉出将入相,宝黛冥中另配,甚至十二钗重聚大观园的“奇文”。俞平伯说:“我们的民众向来以团圆为美的,悲剧因此不能发达。无论那种戏剧小说,莫不以大团圆为全篇精彩之处,否则就将讨读者底厌,束之高阁了。”这就指出了那些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酸腐文人们的浅薄可笑之处。这里有一段俞平伯引用前人的话,我觉得很有见识,弃之可惜,摘抄如下:“江顺怡在《读红楼梦杂忆》上面说:正如白发宫人涕泣而谈天宝,不知者徒艳其纷华靡丽,有心人视之皆缕缕血痕也。”不少人看《红楼梦》,只看到宝玉如何养富尊荣,珠环玉绕,却看不到他的灰心和绝望。鲁迅先生指出:“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而宝玉一人独呼吸并领会之。”可与这段参看。
张爱玲说她一生有“三恨”,一曰“鲥鱼多刺”,二曰“海棠无香”,三曰“红楼未完”。鲥鱼没见过,百度了一下才知属于“长江三鲜”之一,与河豚齐名,现在很稀有了,想来也不是我辈桌上的菜。至于“海棠无香”,我对花香向不留心,除桂花和桅子花香味太浓郁能闻到外,觉得别的花貌似都没什么香。且以宇宙之大,人生之短,海棠有香无香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足为恨。只有“红楼未完”,倒是深有同感,庶几乎能够附庸风雅。如果要凑够“三恨”,那就再加两条:一是“恨上天不让金圣叹晚生一百多年,使我看不到金批本的《红楼梦》” ;二是“恨与鲁迅生不逢同时,使我与他没有一见之可能”。多少个夜深人静,看鲁迅的书,感到莫名叹息,觉得能与之心灵相通却不见斯人,为人生一恨。我常常想,如果能与鲁迅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不说受他的言传身教,只要能一睹他的音容笑貌,此生亦可算无憾也!昨晚看俞平伯的《红楼梦辨》,觉得句句说在了心坎上,竟又产生了类似的痴念,感叹良久,不禁怅然若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