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跟陌生人说话

唐。长安。平康坊某旅店。

地处京城繁华市坊,一楼临街是好大门面的酒肆。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堂上年少胡姬当垆卖酒。官吏、百姓人来人往,互不干扰;士子、行商品茶饮酒,各得其乐。店内从早到晚一片热闹景象,竟无片刻冷落。

掌柜正低头算着帐,耳听得有人低喊一声:“温八叉来也!”店内顿时为之一静。抬头看时,几个身着锦衣绣服的贵介公子拥着一人突进门内。此人约四十余岁,脸色苍白,脚步微微踉跄,显然已经带了三分醉意。

这伙人举止张扬,四下扫视寻找座位,目光到处,早有识趣的人起身避开。掌柜见是公卿家的浮浪子弟,识得厉害,急急上前亲自招呼。几人也不怎地理会他,大马金刀坐下,只一叠声地催着上酒。

一个外地口音的行商见了此番光景,觉得‘温八叉’这个名头好生奇怪,便探身低询邻桌的士子。

士子笑答:“那几个年轻的都是京城裴家、令狐家子弟,一等一的高门华族。年长的一位,名唤温庭筠,乃是文坛领袖、京城名士。你可曾听闻“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真是此人的名句。温君才气无双,每下考场应试,八叉手即可写成八韵的一篇赋,所以号为‘温八叉’。因他从不打草稿,袖手靠着桌案,每篇都是一吟而就,故又号‘温八吟’。别人拼命挥毫,他却尚有余暇替邻座的几个考生捉刀写文,场中还送他个雅号‘救数人’。”行商听得咂舌不已。

“无行浪子!”另一个士子不屑地接过话头:“每日里与这几个纨绔赌博醉酒,锦绣文章卖了换钱,我虽不才,也羞与为伍!”

掌柜怕惹事,慌忙摇手示意他们噤声,几人一笑而罢。

那一伙浑没察觉,兀自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却见一个贵公子对那“温八叉”敬酒说:“先生才高八斗,我们兄弟多有倚仗,还请满饮此杯!”温庭筠拱拱手,站起来一饮而尽。

正吹捧间,二楼施施然走下数人,一个健仆在前面引路。走近温氏这一桌,健仆轻喝一声:“诸君安坐,莫起身挡了我家主人。”

温庭筠大怒:“奴才无礼!可知我是何人?”

健仆后面有个中年人笑道:“‘温八叉’嘛,闻名久矣。”健仆微微躬身,侧让主人。

“这个下人好生猖狂,难道你是长史、司马之流的高官?”温庭筠斜睨着来人说。

“不是。”中年人温声答道。

“莫非是主簿、县尉一类的微末官员?” 温庭筠语气冷峭。

“也不是。”中年人还是不慌不忙。

“哼。”温庭筠顿时把他当作了空气,一脸倨傲地坐下,扭头自与同伴说话。

健仆脸色一变,似要发作,中年人摇摇头,深深看了温庭筠一眼,然后前呼后拥地去了。

温庭筠回头看看他们的背影,心下微觉不妥,但还是继续喝酒,直至夕阳西下,各自散去不提。

这真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日子,然而却在温庭筠的余生里挥之不去。

第二天,中书省忽然发布诏书,指斥温庭筠,并赶出京城,远远地贬到方城做个一介县尉。皇帝的旨意说:“读书人以德行为先,文章为末。你这种人德行有亏,文章再好又有何用!”

温庭筠偶遇的是宣宗皇帝。这位天子励精图治、中兴唐室,还有个小小的爱好:喜欢微服出行。

温庭筠无奈收拾行装,强作笑颜与送别的亲友互道珍重,实则心如死灰:做个外地的微末官员还不算太坏,但被当今皇帝惦记上了,天下虽大,何处得以安身立命?任是诗词双绝,也得不到大用,最终还要颠沛流离。他没意识到,遇见皇帝虽是事出偶然,得罪皇帝却是性格使然——因为他从来不懂什么是谦虚谨慎。

当朝宰相令狐绹[táo]对温庭筠的能力是了解的,曾经也是很看好的。宣宗皇帝是个多面手,治国之余喜欢吟词。令狐宰相为了和大boss搞好关系,向温庭筠“借”了一首词取悦宣宗,并叮嘱温庭筠不要对外乱说。

天下有材的人千千万,别人的不用,领导就选你的作品,不是肯定还能是什么?并且对你托付秘密,摆明了不把你当外人。多大的面子、多深的情分、多好的机遇!做下级的但凡有一丝悟性,都会把嘴巴牢牢锁上,钥匙丢到深千尺的桃花潭里,然后加班加点写出更多优秀作品回报领导的信任。这样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埋头苦干一段时间,坚持不居功不骄傲,等到时机成熟了,哪个重要位置缺人了,领导第一个想到的会是谁?

温庭筠是职场的异数,他偏偏要把自己为领导办的这一点小事挂在嘴边。老子天下第一,是幼稚病。把单独交心的内容不负责任地传播,是不可靠。令狐宰相看在眼里,很失望、很痛心,关系也就冷淡下来。温庭筠不但不反省,反而抹黑领导,到处说什么“中书省里坐将军”,讽刺领导像武夫那样没文化。要不是令狐宰相肚里撑得船,分分钟把他拍死。

把宰相不当干部地得罪,温庭筠科举不顺利也就是意料中的事了。他破罐子破摔,索性大张旗鼓在考场帮人作弊,以显示自己的能力。主持科举的主考官都是高官,由此得罪了更多的贵人。以至于有一次侍郎沈询主持考试,特意把他和其他考生隔开,单独设了一个座位。考完试,沈侍郎眼皮都不抬地对他说:“以前一直有人托你写文,这一场用不着了,你好自为之。”说完就把他打发了出去。

数十年如一日坚持作死,他还差点坑了自己的儿子。

虎父无犬子,儿子叫温宪,也是学霸,却不是考霸,原因就是不靠谱的老子得罪了太多贵人,大家连儿子一起恨上了。

某次赶考又是榜上无名,愤怒出诗人,小温在京城崇庆寺墙壁上题诗一首:

十口沟隍待一身,

半年千里绝音尘。

鬓毛如雪心如死,

犹作长安下第人。

这首诗被一个掌权的朝中大佬看见,大起恻隐之心,加以提拔,小温总算中了进士,并且诗名大振,名列“芳林十哲”,最终做到司局级干部(郎中)。虽然文采不如父亲,造化就大大超过了。

温庭筠的文采是中唐一流的。写诗与李商隐齐名,号称“温李”;写词与韦庄齐名,号称“温韦”;还是 “花间派”奠基人,在词史上有开辟之功。这样的大手笔,却在一个流行诗词歌赋的时代里潦倒终身。很多评论说他“才高累身”,那是人云亦云,其实就是情商不在线。

温庭筠被贬斥后的事迹没有定论,有的书里说是流落而死。他的作品里,有一首《梦江南·千万恨》,读来令人心酸:

千万恨,

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

唐宣宗喜欢微服私访,这一次是偶遇温庭筠,还有一次,偶遇了另一位进京赶考的士子。

此人名叫卢渥,史上并不很著名,但他在微信出现的一千多年前,就会打捞 “漂流瓶”。

有一天,卢渥路过皇宫,看见宫墙内延伸出来的水沟里,有片红叶在流水里悠悠漂浮,叶子上依稀有字迹。他捡起细看,上面写了一首诗:

流水何太急,

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

好去到人间。

卢渥猜想是深宫里的宫女所作,不免浮思联翩,所以郑重其事地收藏了起来,偶尔还会拿出来给好友欣赏。后来唐宣宗裁减内廷人数,允许部分宫女出宫与官吏自由嫁娶。多年以后,卢渥娶了一位皇宫里遣散出来的宫女。这个宫女发现红叶,感慨不已地说:“当年我偶然题诗放在水中,没想到被郎君收藏在箱子里。”验看笔迹,正是此女所书,这对有缘人又惊又喜。

这件事可以看出,卢渥是个有心人,一片叶子也不乱丢,爱护公共环境。有公德心的人,运气一般不会太差,上天马上安排了一次他和宣宗皇帝的偶遇。

当时卢渥刚参加完科举考试,自己感觉不错,朋友们对他的才学都一向佩服,认为高中的可能性极大。他也是在旅店与唐宣宗邂逅,那是一个狭窄的过道,两人迎面相逢,差点撞个满怀。

卢渥的眼光比温庭筠毒辣多了,花了1/2秒扫描对面陌生人的衣着、气度、随从,又花了1/2秒分析得到的数据,1秒钟得出结论:这是个贵人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一!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超过50%的可能性,就该看作是100%的确定性。

于是,卢渥止步、垂手、侧身,为乔装打扮的皇帝让道。宣宗没有径直走过,也停下脚步,与他互相作揖寒暄。

皇帝客气地询问他的身份,卢渥自抬身价,自称是进士卢渥。皇帝颇感兴趣,问他有没有诗作,卢渥恭恭敬敬地呈上了自己的得意作品。皇帝把试卷放在袖子里,骑着骡子告辞而去。过了几天,皇帝跟宰相提及卢渥,命令礼部取中他为进士。

卢渥知道了皇帝的真实身份那一刻,心里哇凉哇凉,冒称进士这个事,可大可小啊。哪知皇帝不但不怪罪,反而让他名副其实做了进士,真是一秒地狱,一秒天堂。

宰相好奇地问卢渥怎么会认识皇帝,卢渥如实相告。官场上也没人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妥,在不知情的时候取悦了皇帝,这是有素质、有福分,合该他从此人生开挂,青云直上。

《全唐诗》里收录了卢渥两首诗,格调平常。他为政的事迹也没什么亮点,有时还犯错误。他曾经迎合臭名昭著的宦官田令孜,在审理案件的过程中,对一名官员罗织罪名。幸亏有忠臣进言,僖宗皇帝纳谏,那个官员只是被停职,免了性命之危。

然而卢渥一生贵盛无比,并且福泽家人。有一年,他家兄弟四人接连升官,诏书频频传到家里,风光一时。他接到诏书赴任的时候,东都洛阳的各个衙门纷纷设宴送行,几乎把路都堵住。大家都去看这种盛况,洛阳城为之一空。他在史书上最后一次出现,衔头是“太子太师”,真正的位极人臣。

儒家对于个人的道德修养,强调“慎独”,就是人前人后一个样,保持谦谦君子的风范。我们还可以拓展一下,对待陌生人和熟人一个样,在自己的社交圈内外一个样。毕竟,温八叉的刻薄和卢太师的礼让,两种不同的态度,人生的结果迥异。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001评论 6 49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210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1,874评论 0 351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001评论 1 291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022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005评论 1 29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929评论 3 416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742评论 0 271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193评论 1 30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427评论 2 33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583评论 1 34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305评论 5 34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911评论 3 32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564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731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581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478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摘要 : 社群就是把共同特点的人聚集在一块,不是说好的以人为本?社群有多少人看你的能力,另外一个因为特点相似,群的...
    邯郸藏兵创业联盟阅读 217评论 0 0
  • 孤星 曲:你猜呀词:言怀隐 点不透勘不破,夜色来得汹涌原知我非天边,自由灵动的火霜既不曾怜我,花亦不曾惜我随意在春...
    怀隐不言阅读 188评论 0 0
  • 我知道了,我写的东西不接地气是因为没有生活,没有内容的东西谁愿看呢,回顾半生,活的粗糙,潦草,缺少细节,精彩,很多...
    卓涵阅读 188评论 0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