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病人
康斯坦丁面对镜头露出微笑。在这接下来的半小时内,全世界都将对他白亮的牙齿有更深的印象。
林子方病房里那台电视图像鲜艳,显出一种高级感。荧荧的屏幕前扬尘飞舞,科学家在里面讲,病人睁大了眼看。
“失能症(作者:编的)的发病机理和靶向药物都已被我们小组研究清楚,换言之,我们征服了它。临床治疗案例与论文已发布在我们的网站。接下来我将走进会场,真高兴,今天又是个好天气。过一会儿我会讲好多话,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听下去;如果你是我们幸运的患者,享受你的新生吧。今天是个好日子。”
“啪嗒。”电视自动关闭。型号比较老,模样就带点笨拙。
这小伙才刚过80啊。爱说爱笑,有所追求,热爱阳光——年轻真好。
这么说来,我将能很快出院。我要用多少时间庆祝?几个月还是几年?
慢慢想吧。
(二)梦幻
很久以前,人间陷入一个叫做“生物的世纪”的梦。梦很长,以至于到今天还没有人醒来。未醒来的人们甚至赋予了梦秩序,这一切都称得上了不起,至少在当时是这样。如今情绪昂贵,这样的形容词应该斟酌着给。
就在那时克隆技术得到了完善,也发展出了成熟的脑移植技术。伦理上的讨论早已结束,主张应用的那派取得胜利,是在“再生人”项目团队的首席科学家易斯特重现于人们视野那天。
英气而张扬,容光焕发,那时的他简直是神,一生得意。易斯特——饭前对这个名字做祷告的人足以填满死海。一个国家,一套伦理,好像都不算什么。
出于对永生的渴望,易斯特创世纪的科研成果使他成为了世界的实际领袖。尽管至今仍有人质疑更换躯体是否同时改变了人的本质——从活生生完整的人变成一套狰狞的脑;也有人问,前后两具身体里盛放的会不会是不一样的东西。但实干的易斯特从来偏爱用人们眼前的事实来回答问题。答案就是一群兢兢业业的生物学家,他们仍拥有与之前无二的科学素养,有与之前无二的学术理想,不同的只有他们的身体,手术使它们变得青春可爱。生物学家是世上第一批享受第二生命的人,因此那时的每张餐桌前,都会有位母亲对孩子翘着碗边说教,“知识改变命运啊!”而一些文学家伦理家与社会学家虽拥有易斯特的尊重,但愚蠢的他们执意要为旧的伦理殉道,直到极不体面地衰老死去,仍坚守着他们毫无意义的怀疑精神。不可避免的,在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世上少了几分理性和诗意。
所以我要讲的,是个有关伟大的故事。新的社会在五十年内就已建立起来,寿命得以延长的科学家们破解了数量巨大的生命密码,为生命而狂热的人们也创造了史上最富热情的生产力。终于这项技术的规模化应用得以实现,易斯特也兑现了当初的诺言。从此人们可用规定形式的劳动换取上限为三具的肉体,人们的基准年龄增加到一百二十岁。那些年轻的新肉体闪耀着生命的光泽,延续着生的喜悦。
“吱呀——”房门开了,护士走了进来。“林先生,上个月的新闻你看了吧,你得的失能症可以治愈了。”
林子方不因思绪被打断感到愤怒,他用眼神把想说的话以文字形式在墙上输出,“还有两个月就是我的第160个生日。为第三具额外身体支付的劳动早已完成,这具身体年限也快到了。我想在治愈后更换新的身体。”
护士点头微笑,尽了关怀的义务,但之后笑容并没有消失,直到她离开林的视线。这样挥霍她的表情,显示出护士的年轻。
蝴蝶飞过落地窗,那翩然飞舞的,很能懂花丛的爱。
那么,有了时间的人们,又是如何走到了今天?
(三)生的对立面
‘To be, or not to be - that is the question.’
生存的门槛被放低了,它也就被踏破了。下个世纪的每座农场,都养着数量巨大的与猪乳牛。长度翻倍的生命给农业带来巨大的压力,还好那不是我需要思考的问题。
眼前所看到的事实是,生存对大多数人都不再是个问题。接受20年的义务教育后,每个人的命运就此展开。在学校的时候人们便被告知,他们需要在接下来的漫漫人生里保持卫生,保持良好的心理状态,不然就会落入不能为自己挣取下一具躯体的境地。这几乎是具强制性的命令而非建议,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焕发青春”。虽然寿命变长、教育的性价比增长,人们再不必充满干劲极具效率,但白领们还是会选择跑着上下班,以获得基本的运动量。
所以我们可以说,那是个颀长健美的时代。
在一段时间里,社会上享乐主义盛行。新生的一代不会再像老辈那样畏惧死亡,不是吗?那时发生了许多疯狂的事,比如著名的“肥胖的比利”,请设想一个要用起重机吊起的人,他能干些什么?当起重机的配重?他在第一具身体到达年限之时没法从床上起来,完成换体所需的60个月的劳动,最后只好死去。林子方还听说那时候有很多嘉年华,很多性派对,娱乐场所如雨后春笋般在市中心生长。人们还可以用整宿整宿的时间聊八卦,但他们的注意力更多从光鲜的明星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那时发展出的一些传统风俗放到今天还是疯狂到难以理解,有些人会用换体劳动完成后的那段时间,暴饮暴食、酗酒嗑药,彻底放纵自己;当时甚至还出现过换体前夜因心血管疾病发作谢世的例子。这些行为后来都被禁止了。更多生者的荷尔蒙意味着更多维稳的努力。
控制人口也给易斯特们带来压力。“早恋”的年龄线被提高到30岁,婚姻制也开始变得可笑。不过“生育后禁止换体”的法律出台后,控制生育似乎也不是问题,需要控制的只是无限制、不负责的爱。
一切的金钱成本都被换算成时间成本后,生存本身变得更为廉价了吗?
但生存毕竟不等于就这么年复一年地活下去。
不少人花费无数时间在其所在领域成为专家,于是世上多出了许多“家”,但吃文艺饭的人口比例并没有显著增长,因为艺术生命远不如肉体存在那样长久。后来有个什么家提出了“活物”的概念。什么是活物?活物自然与“生命”不同。有人挑战一些在之前不敢想象的事,年度的耐饥大赛就是个例子。有人钓鱼,有人沉迷于麻将纸牌,通宵达旦;有人蹲在家中玩游戏,有人出外追寻诗和远方。有人拍几千集的影视作品,有人一集一集看这些影视作品,不管拍得有多烂。有的人活了许多个十年还能算作生命;有的人燃烧自我,到了40就了无生趣,只是个活物了。
阈值就像每个人小宇宙里的熵,不断增长。仿佛只剩苦痛能较为长久地存留。
心理疾病。易斯特就曾患过一次严重的心理疾病,那次他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换了具身体,所以严格意义上讲,现在的易斯特已不是原先那个易斯特了。这些话不容于现在的伦理体系,还好林不过是想想。
失能症。正是自己正在脱离的困境。年轻时林子方去过环球旅行,但自从听说这种疾病,他再不敢去没有人烟的地方,害怕在野外患病,求告无门。
阈值。心理疾病。失能症。活着从未简单。
林子方不能理解:为什么明明可以大量生产激素类药品,却又禁止生产它们。如果生命的火炉里没了柴火,我们难道不应该去添一些吗?易斯特唯一让人不满的一点就是他偏要在这一点上坚持,“给自然保留一点尊严。”
不给自然尊严的年轻护士又一次走了进来,随意地说了两句关于治疗的事。她似乎想和这个年龄几倍于自己的男人聊些什么,但林子方只是活动一下手腕,装作没看出她的意图。
我记得我看过最后一个死刑犯临刑。林开始回忆。
(四)
一句广告语这样说道:“我们就是主宰。”这则广告的播出引起了大规模的社会活动。宗教团体强烈抗议,认为人始终不是神,虽然人确实能在几倍于原长的时光里得到一种力量感,觉得自己足以羞辱死亡这个词,但人总归没有太大进步,它还是那个自私、幼稚、自我中心、贪婪、放纵的物种。在享乐的狂澜里,这些罪恶甚至更显露无疑。
但在那几个世纪,宗教的处境确实十分尴尬。他们只因社会可有可无的需要存在。直到阈值、心理疾病与失能症重新激起人们的恐惧,它们才像历经换体一样重新壮大起来。
新的宗教揭示了一些有趣的改变。它们尊崇蜉蝣、尊崇火,不再像之前那样向往永恒,反倒踏上通往死亡的朝圣之路。
也是那时,那不幸又幸运的犯人成为了暴力死刑最后的受刑者。他好像是对自己不负责,像是刻意迎着死亡犯下过错,罪名倒无关紧要。
那是一把真正会响的枪。它的寒光射穿了无数十年,却仍能将一个人的生命夺走。但那是个例外,犯人像是自愿把性命献上。
恐惧而兴奋的颤抖。嘴角嘲弄的弧度。真切的枪响。荧屏上色彩细腻的瞳孔。
那样死在地球眼前,用天赋的理性拒绝了科学。是应声倒下的负罪之身,又是朝生暮死的神。多讽刺啊。
如果我是那把枪,我绝不可能心不在焉。我将知道自己在创造历史,虽然历史本身没有意义。
“明天?”
“明天。”
[if !supportLists](五)[endif]愿你安然长眠墓中。
着迷般,阳光抚摩过林子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而林子方坐在轮椅上,抚摩手中的书页。
再换一次身体,我会去学什么呢?我曾想当一名心理医生,但就业风险太大。后来想编撰历史,但历史太长。
如果可以,我倒愿意写本书,写写生命与活物的关联。
“看书呢。‘蜉蝣只有……’哎,你说蜉蝣只有数以天计的生命,它们能活出什么来呢?”
“你觉得它们什么也活不出?你怎知它们不是度秒如年。我觉得它们所拥有的短暂才能标榜生命。我羡慕它们的短暂与渺小。”林子方第一次和一个不熟悉的人讲这么多,连他自己也有些诧异。“我想说活着真好,但生命的命,有被赋予的意味。我们拿走自然的尊严,想必它也会夺走我们的生趣,毕竟无限意味着一文不值。易斯特以为他赋予了人类新生,可转生,真的等同于新生吗?”
护士满意地捂嘴轻笑。“你是我见过的病人里说话最多的。别的病人大多又老又无趣,连一点倾诉的欲望都没有。平时我对你们笑,你们都不回应。”
她看出这短暂的倾诉的潮已经落下,就冲林子方点点头,把他推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即将换体的人都会有这些感想。在这儿的工作好像有盼头了呢。”活泼的她一面推一面说,直到走进那极亮的房间,六面都是白色,不怕闪坏了眼。
林子方充满感激地被扶上装置。“虽然现在你老得像我爸那样,但五分钟之后我就可以逗弄一个四岁的你了,这就是科学的力量!”护士对心不在焉的林子方说。
上次坐上来,是怎样的体验呢。
再次睁开眼睛,满目的黑。
他听说过墓地的存在,他以为那只被用来暂时存放遗体。但身边满是没有灵魂的大眼睛,像要告诉他什么事实。
轮椅显示屏上播放起一段视频,虽然动不了,他仍能看到那内容。
“你好,我是易斯特,或者说是老了些的易斯特。
我患有心理疾病,可能要长话短说。
你现在处在失能状态,但并未失智。这是件好事,你觉得呢?
你会发现记忆并不会像我说的那样转移,而是会经过一种复制,得到两份。
所以现在有个四岁样貌的你,替你想着你新生的心愿,而你会在这里,等来你的死亡。如果这不是你第一次换体,那就说明已经有一个“你”替你死去。
那么,接下来你所要面对的就是真切的死亡。它总是如期而至,决不迟到。你应该庆幸换体前多吃了半块面包,这能让你多挺一会儿,虽然意义不大。
在你身旁是你的旅伴,他们可能还是活的,但都已感染失能病毒。而我因身份比较特殊没有失能,也就无法陪你们走这一程。现在的我感到很痛苦,但我的痛苦将被掩埋在这里无人知晓。这是件好事,我对这个世界做的最后一件有些残忍的好事。
你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我已经死去,是自己选的死法,这一点让我很高兴。
你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其实你们的所思所想都会被这个墓地“看到”,它会记下你们的想法,编一本最厚的遗言录。
回想你们的一生吧。愿你们安然长眠墓中。”
阴影重新充斥了空旷,生命的老友跫音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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