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吃过饭,我妈敲了敲桌子,让我听她说句话。
我妈一直这样,不论什么事,总爱在饭桌上说,还要敲敲桌面。我眼皮也没抬刷着微博,回她一句:“怎么了?”
“你把手机放下。”
“哎呀你有什么事就直说。”
“我说你把手机放下。”
“...”我拗不过她,就把手机锁了屏放一边,等着听什么事让她这么严肃。
“一会吃完饭,去你大伯家一趟。”
去他家干嘛?我心里一阵犯嘀咕,我大伯他老人家退休以后,养花听鸟,下棋喝茶的小日子不过的挺好,我何必没事去烦他,又没什么话说,要去也该是我爸去。
我妈看我一脸疑惑,叹了口气,换了凝重的口吻:
“让你去你就去,正事。”
我抬头看了眼我爸,我爸正坐那一口一口地抽烟,眉宇不展。见我看他,扫了我一眼,又把眉头低下去:
“少问,一会跟我去一趟就完了。”
我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反正也没事。
我妈也不再说话,起身收拾碗筷。
车开到我大伯家楼下,我爸扭过身一边倒车,一边跟我搭了句话:
“一会上去,别瞎说话。”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就直接问他:“这...这你好歹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吧?”
我爸不说话,默默地把车倒进停车位,转过身来把车窗摇下去,点了根烟。
我妈平时一天就让我爸抽一根,我看着他在心里数了数,今天这都第四根了。
半晌,我爸抬头,徐徐吐了一口烟:“你小弟没了。”
我说啥?老爸你再说一遍?
“你小弟没了。”我爸也不看我,就盯着他吐出来的烟圈:“昨天的事,在南边,车祸里让人撞得面目全非。医院靠着包里的身份证才给你大伯打的电话。”
“真的假的?”
我有点不信,下意识问了一句。
“废话。”我爸扭过头来等了我一眼,“我能拿这个开玩笑?跟我上楼。”
我蔫吧着应了一声,跟着他开了车门。
上了楼,我爸上去按了门铃,我就跟在他后边,心里七上八下。大概是没听着,门里边半天没人过来应声。
我爸等了等,又按了一次,再等等,看还没动静,又按了一声。
就这么,一共按了能有四五次,门里边才有人走动的动静。大概过了能有半分钟,门镜那头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声音:
“谁。”
“哥,是我,我来了。”
“谁?”
“哥!是我!”我爸提高了音量。
我在后边看着,嘀咕一声,我说我大伯不耳背啊。
我爸回头瞪我一眼,我吓得一哆嗦,就不吭声了。
我大伯大概反应了能有三四秒,才想起来这是他老弟的声音,就淅淅索索地开了两下门锁。结果门锁没响声,我正奇怪呢,我爸稍微一拉,门就直接开了。
我爸看他门都没锁,叹了口气,说:“哥你往后站站,我俩进来了。”
大伯应了一声,佝偻着肩膀转身,就往里屋走。他转身的时候有点没站稳,打了个哆嗦,我们爷俩赶紧上去扶住他。
“大伯,你没事吧?”我下意识问了一句。
“我没事,都松开,松开。”他胳膊一使劲,就把我俩推开,往里屋去了。
我看了我爸一眼,我爸扫了眼屋子,让我进厨房去。
我说进厨房干嘛。
“去看看你大伯吃没吃早饭。”
我爸说。
在我大伯家呆了能有俩钟头,出门的时候我爸给了我个任务:
“你大伯家你大姐工作忙,你刚毕业没事干,这活就给你了。去你弟出事的医院看一眼,把你弟领回来。你大伯的意思是就地火化了吧,也省的麻烦。”
我说我一个人去?
我爸瞪我一眼:“这么点事不能自己去?我去了你在这张罗丧事啊?”
我说,得,得,你是老子听你的。
于是就这么着,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打开手机开始看市人民医院怎么走。
我低头确认了两遍站点,就准备往马路对面走。结果刚走了两步,也不知是眼花还是怎么着,突然觉着对面网吧门口,有个人影特别熟悉。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说我这不是大白天见鬼了吧,这人怎么这么像我老弟。我脚底下踌躇两下,一咬牙,我说我管这是人是鬼,先上去看一眼再说。
过了马路,我也不管公交站点,径直上了那家网吧的二楼。这年头的网咖里面装修得各种曲折各种富丽堂皇,我在里边逛了两圈,愣是没找着那个人影。
看错了吧,我心里想着,刚要出门,突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我说老板,我这前两天身份证丢了,你就通融一下呗。你看我就这旁边大学学生,我这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小伙子不是我不让你上机,这两天查的严,你没证我真不能给你开机器。”
“真不行?”
“真不行。”
“行吧,”那人摊了摊手,回头正好和已经化作一句雕像的我视线对上,吃了一惊:“哥?你咋在这?”
站在那的正是我弟,他看见我在他身后吃了一大惊,手里提着的一袋包子差点掉地上。
我看着他,下巴张得大大的,半晌,怔怔地问一句:“你还活着?”
“啥?”他愣了一下,“哥你没事吧?你不好好在家呆着跑着来干嘛?算了算了这边说话。”
我依旧没缓过神来,就任着他把我往一边拉过去到一边坐下。
“你说你钱包让人偷了?”
我听他讲完,瞪大了眼睛:“所以你前天出门钱包被人顺走了?连着手机?”
“是啊,钱倒不多,几十块钱,就是身份证学生证连着手机一块没了。本来寻思在学校里丢了,找问了两天也没人捡着,我才想起来兴许是让人偷了。”
“那你怎么不跟家里说?”
“我这不寻思能找着嘛,再说了哥,跟家里说了我爸不又得着急?”
“那你也甭找了,一会跟我去医院一趟。”
“去医院干啥?”
“拿你钱包。”我白了他一眼,“你小子可把我们好一顿急。估计是偷你钱包那人前天被车撞了,身上正好带着你钱包,医生辨认不出来他脸就当成是你给你爸打电话了。”
“哈?啥意思?”
“你个傻小子。”我打了他脑袋一下,“家里人都以为你死了你知不知道?”
“啥玩意?”这小子噗嗤一声笑出来,“当我死了?等下,哥你别蒙我,当真有这么巧的事?”
“废话。”我学着我爸白了他一眼,揉了揉太阳穴,“要不你老哥我干嘛没事跑来这,还能跑来看你不成?”
“你怎么不能跑来看我了。”他依旧嬉皮笑脸。
“跟你说了少废话。”我没好气地看着他,“着急我都忘了,我这就给你爸打个电话。你这小子都不知道你老爹这两天怎么过的...喂?大伯?是我,对,是我。没,还没到医院。不是,你听我说,你千万别着急,大伯你旁边有人?我姐在啊,啊那行你听我说,我老弟找着了...不是,你别着急,我老弟没死,对,没死。死的那人是别人,对,诶大伯你好好喘气...他在我旁边呢,嗯,嗯我把电话给他。”
我老弟把电话接过去,“喂?爸?”
我隔着桌子,听见电话里传来一声哭鸣。
“喂?爸?爸你别急,嗯,行,行我跟我哥回去...行我今儿就回去,嗯。”
我弟把手机还我,耸了耸肩:“要不哥你在这附近转悠转悠,我回寝室打声招呼。”
我说行你去吧。
我在车站这附近逛了会,看了看杂志,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往我弟大学那边走。刚走过两个路口,见前面路中间围了一堆人,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本来我对这些乱糟糟的都没什么兴趣,但当时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上前扒开人群一看,道中间躺着一个人,满脸是血,看着已经没气了。
正是我弟,肩上还背着书包,刚从寝室拿出来的。
大概一个月后,葬礼还是如期办了。
只是下葬的变成了两个人。
我大伯,老人家66岁,在听到我小弟死讯后,两眼一翻进了医院。
没能熬到第二天。
那天葬礼上,我走到我爸身后,叫了他一声。
我爸没回头,只是说了一句,这都是命。
我说这不是,如果那天我没找着我小弟,或者我陪他回寝室,那今天我大伯和我小弟他们父子俩都还活着。
我爸沉默了半晌,回头看了我一眼,缓缓地说:
“都是命。”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盯着鞋尖,一个字也不想说。
半晌我问他,我说我以前看电视里,葬礼上不都下着小雨吗,怎么今天是个晴天?
怎么今天他娘的就是个晴天呢?
我爸不说话。
我嗓子突然哽住了,抬头望去,火红的太阳正当空挂着,无私地,炽热地,把无限的光明和美好投给这个世界。
我盯着它,盯着那明媚耀眼的光,直到双目发痛,流下两行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