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是流转的岁月,纬是人们的生业。
在我的家乡里,一直流传这样一个传说,在远离尘嚣的土地上,住着一边将每天的事情编织成名为希比奥尔的布,一边静静生活的伊奥鲁夫人民。在15岁左右外表就停止成长,拥有数百年寿命的他们,被称为“离别一族”。
那时我还年幼,和我的母亲玛利亚一块儿居住在赫尔姆农场。赫尔姆农场的女主人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她叫米多。听母亲说,当年我刚出生的时候,正值世道纷乱,是米多阿姨不顾艰难,不仅给我们食物,还收留了我们,而母亲也得于此有了一份工作,给镇上开酒馆的老爷爷织布,收入虽然不是很高,但却足以让我们生活下去。
生活在赫尔姆农场的日子是十分快乐简单的。米多阿姨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兰格,一个叫德奥鲁。我们总是在一起愉快地玩耍。有时候,兰格和德奥鲁玩得太开心了,以至于忘记打扫羊圈,就会让米多阿姨很生气。这个时候,米多阿姨就会让他俩撅着屁股,然后一人给上一巴掌,那个样子,总是让人忍俊不已。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叫蒂塔的小女孩,也总是来农场,可是我却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因为她总是嘲笑我,说我喜欢妈妈是不对的,说我妈妈是个奇怪的女人。记得最激烈的一次,她说她妈妈告诉她,我妈妈和我来自不一样的地方,早晚会丢弃掉我,我当时就和她吵了起来,内心只觉得委屈无比,妈妈怎么会丢弃我呢?我不要和妈妈分开。
妈妈对我很好,不会像米多阿姨对待兰格和德奥鲁那么严厉,她总是很温柔,不会骂我,更不会打我。妈妈会教我织布,她织的布十分漂亮,妈妈告诉我,在她的家乡,人们就通过织布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而当我把蒂塔的话说给妈妈听时,她会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我出生的地方当然就是妈妈的肚子里了,然后就会跑过来挠我痒痒,在开怀大笑里,我很快忘掉一切烦恼。妈妈对我这么好,又怎么会离开我呢?
后来,农场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奥诺拉死去了。奥诺拉是一只牧羊犬,大家都很喜欢它。记得埋下奥诺拉的时候,大家都沉浸在悲伤的气氛里。米多阿姨一铲一铲地把泥土盖在奥诺拉身上,我忽然觉得很害怕,我问米多阿姨,我是不是再也见不着奥诺拉了,她告诉我随时可以再见;我问是不是大家都会死,她告诉我是;而这个时候,妈妈的情绪却突然很崩溃,她边哭边跑地离开了墓地。我问米多阿姨,妈妈也会死吗?她告诉我,是的。我望着妈妈离开的方向,那么,妈妈是在害怕死亡吗?
奥诺拉死后不久,妈妈就带着我离开了赫尔姆农场。在旅途的船上,妈妈遇到了一个男子,他的面孔和妈妈有几分相似,都十分地年轻俊美。他们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只是记住了一个叫扎莫特的地名,一个叫蕾莉亚的人名。妈妈似乎还想与那个男子同行,可最终却被拒绝了。而我和妈妈也就这样,在那个叫扎莫特的地方居住了下来。可是自那以后,妈妈却变得奇怪起来。她不再织那些漂亮的布,不再和我挠痒痒玩耍,她总是早出晚归。而当我模仿着她的模样,织出那些布时,她也没有夸奖我,反而对我发火。而最奇怪的是,无论在哪一个地方,妈妈都不会住得长久,以至于我们的生活总是处于颠沛流离的状态。
而当这样的场景不断重复之后,我也开始感到厌倦。我会想念农场的生活,我会不断地哭闹,埋怨甚至责怪妈妈非要带着我到这个地方。妈妈起初会安慰我,而后也会骂我不懂事,再后来则是抱住我大哭,说怪她不能好好照顾我。我的埋怨,也终是少了下去,我开始渐渐适应这样的生活,可我却同样地,也越来越少和妈妈说话了。后来,再大一点,妈妈不再抱我,也不再亲我,以至于当她不再愿意陪着我睡觉时,我忽然想起蒂塔说过的话,大概妈妈真的和我不一样吧,大概她准备把我丢弃了吧。可奇怪的是,我却再没有哭闹埋怨,同样地,我也再没叫过她一声妈妈。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的年龄一点点增长起来,玛利亚也终究没有将我抛弃。 在我14岁生日那天,玛利亚又带着我搬家到了新的地方。和以往不同的是,她开始对外自称我们是姐弟。虽然她对我依然很好,可我对她却始终冷漠。其实我也并不想如此,有时候玛利亚会用一种很期盼的眼神看着我,我能理解她的意思,这种眼神和幼年时如出一辙,可当我看见她一如既往少女般的年轻面孔时,一股陌生感就不由得向我袭来,而卡在喉咙里的那个字也到底是变成了一声又一声的喂,哎。
坊间开始有了各种版本的传言,他们都说我和玛利亚并不是姐弟,而是私奔的小情侣,这种说法一度让我窘迫不已。但在我的心里,其实也隐隐有了一种猜测,也许玛利亚正是传说中的伊奥鲁夫族人。伊奥鲁夫有着数百年的寿命,而且数百年不老,玛利亚自我出生起,到现在模样从未变化;伊奥鲁夫善于纺织,玛利亚的织布技术一流;而最重要的是,大概在数年前,扎莫特的王子,曾迎娶了一位伊奥鲁夫的女子,那个名字,叫蕾莉亚,与我在船上听到的一样。伊奥鲁夫的族人曾试图去营救,最后以失败告终,从此整个族群开始被通缉。而恰好那个时候,玛利亚开始带着我四处流浪,她也不再织布。如果玛利亚真是伊奥鲁夫族人,这一切就得以解释,也意味着她将不是我的生母。可是我的内心始终还有那么一丝希冀。因为我不知道数百年的寿命意味着什么,我从牙牙学语到青春年少,再到白发苍苍,甚至有一天我终将辞别人世,我仓惶地走完这一生,而对她来说却只是生命中的一个小部分。在我眼里她是我最重要的母亲,可她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我呢?我会不会只是她漫长人生排解孤独的一种消遣?她的曾经是否用同样的方式去陪伴过别人的成长?她的未来是否会很快将我遗忘?
我的心情陷入一种纠结的境地,后来,我在机缘巧合下与兰格重逢,他告诉了我事实,玛利亚的确是伊奥鲁夫族人,而我,则是她从流浪者部落里捡来的幸存儿。我当场崩溃,所有和玛利亚相处的过往一一浮现,可如今我却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幻梦。我飞快地跑回家,并歇斯底里地对着她怒吼,而她那张年轻的脸庞也因此显得茫然失措,直至墙上挂着的布被打翻的煤油灯点燃,火焰很快扑腾起来。她终于愤怒地扇了我一巴掌,而后将火焰灭掉,将布拾起。我惊讶地看见她的眼里溢出泪珠,她告诉我这是我曾经织给她,是她最重要的希比奥尔。我的理智也逐渐恢复,我忽然想起这布是那年我们刚到扎莫特,她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烦恼,我特意为她织的,我清楚记得玛利亚当时为此发火,却没想到她依然珍重地保存至今。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无论如何,我对于玛利亚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她是怀着一位真正母亲的心情将我扶养,我开始为我那些胡思乱想羞愧。可我却不知道如何向玛利亚解释清楚这些,只得仓促逃离了家里,而转身的那瞬间,我内心的那块石头,彻底放了下去。
后来,我在兰格的帮助下,加入了军队,我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加强大,我希望我能够去保护玛利亚。军旅生涯充实而纯粹,我渐渐变得成熟起来,也开始越发理解玛利亚的心情。可是,自从我参军以后,却是好多年都没见过玛利亚了。我时常会想念她,而除此之外,我的生命也多了另外的牵挂。参军期间我和蒂塔重逢,我们相知相爱,甚至有了爱情的结晶。可我还来不及看着这个孩子降世,扎莫特和拜拉联军的战争就爆发了,我作为扎莫特的士兵,不得不第一时间加入战争。我虽然不舍与蒂塔和孩子分别,可我知道,我只有去英勇作战,才能护得她们周全。而且,我的内心里还有着另外的期待,我 听说拜拉也住着伊奥鲁夫的人民,直觉告诉我,玛利亚就在那边。
重逢来得那么漫不经心,一切却又显得理所当然。在和拜拉的战斗中,我不出意料地再次见到了玛利亚,她似乎正被几名士兵追杀,我拼命战斗,玛利亚得以逃脱,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我想追上她去,向她解释清楚当年我对她的误会,可我却在战斗受了不轻的伤,在飞速奔跑中差点就一个踉跄昏死过去。迷迷糊糊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奔来,并抱住了我,那个怀抱,很温暖,我感觉回到了童年。我睁开眼,是玛利亚。
玛利亚的眼里带着温柔, 她告诉我,蒂塔和我的孩子出世了,身子小小的。当年,我也是这么出世的,我的生母,直到最后一刻都紧紧护着我,而她自己却没能做好一个母亲,我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我告诉她,是她教会了我善良,勇敢,和爱。也是我一步步远离她,没能保护好她。她却摇摇头,并告诉我,自分别以后,无论悲伤或者痛苦,只要一想起我,她就不再孤独,是我织就了她的人生。我的未来,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家人。而无论我还愿不愿意,就叫一声吧,什么也好,都是她的名字。随后,她起身,阳光下,玛利亚的背影渐行渐远。我也终于喊出了十余年来的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妈妈,玛利亚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即使,我们转瞬就走向了离别。
战争结束了,我回到了蒂塔身边,她的怀里抱着我们的孩子。那是一个小小的女娃儿,我知道,这就是我未来生命的最重要意义了。我轻轻地抱起她,那种超越自己生命的感觉,我知道这就是作为父亲的感觉吧。我忽然想到,当年,玛利亚从流浪者部落里将我抱起,也应该是怀着同样的心情的。
我和蒂塔回到了赫尔姆农场,过着平淡的生活。我们尽力地扶养着女儿的成长,我们不时地会回忆起玛利亚,我们开心地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三年前,蒂塔永久地离别了我。三年后,今天,我觉得自己也到了离别的日子。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前,我仿佛看见玛利亚的脸庞,可我的眼睛却再也睁不开了,我的喉咙也再也发不出声了。
我的记忆开始回想起,我这一生,充满了离别与重逢,而正是这些离别与重逢,构成了我的人生,也织就了玛利亚的希比奥尔。
阳光照耀在我的脸庞上,我感觉到初生时的温暖。
谢谢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