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车行驶在夜里，开着冷气的车厢让人感到一丝一丝凉意。半梦半醒间，听见磕磕碰碰的声音，以为睡在幼年时住过的老房子，老式电灯，晕黄灯光落在蚊帐上，有人推门进来，厚重老旧的木门发出咯吱的声音，进来的人踏着木楼梯上小二楼，踩在木地板上咚咚咚的声音涩涩的，像冬天化不开的寒冷。恍恍惚惚地醒来，感受到头顶明晃晃的白光，身边坐着一群奔向不同地方的陌生人，保洁人员在清理车厢，扫帚与车厢，座椅磕碰发出声音。偶尔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光将无边无际的夜色撕开一个洞。

家住在铁路附近，睡眠浅的人被火车轰隆隆的声音吵醒，披着衣服在夜色中坐起来，偏头看见窗外站着的人影。

一个犯错的孩子，在母亲抓起墙角扫帚追打他的时候，扮着鬼脸闪身跑出院门，跑出镇子，跑去远方。等他跑累了，玩够了，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家门口那棵大大的核桃树不见了，母亲娇小的身影不见了，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一个也找不到。风呜呜地吹着，无边无际的夜色沉沉地压下来，他慌慌张张地往回跑。鞋子磨出窟窿，衣服被露水打湿又晒干，很多虫子在夜里叫。他在每个岔路口努力回忆辨认回家的路，一个母亲追着儿子跑了很多年，跑累了，再也跑不动了，只好眼睁睁看着儿子越跑越远，她喊破嗓子，他听不见，最后，大风把她送回来。一个丢失孩子的母亲再也不能睡个整觉，她夜夜在火车轰隆隆的声音中惊醒，盼着哪一趟火车将儿子捎回来。月色朦胧，她看见那张映在窗户上的脸，心里猛地一紧，跌跌撞撞冲出门，那张被风吹裂的脸还藏着点孩童时的轮廓，她哭着跌过去，用力捶打，颤巍巍地抱住比她高个头的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将夜惊醒了，夜翻个身，继续睡着。一个人不管离开多久，走了多远的路，最后是要回家的。

火车轰隆隆往前走着，入夜的空气凉飕飕的，是灯光晃了眼，还是夜太黑，窗外好像落着一场漫天大雪。

2

新闻里报道一辆失控的货车冲出护栏，砸向火车，脱节的火车载着一群人奔向一条回不去的路。车上的人出门时，电饭煲里煮着预约的晚饭。妻忙着给上学的孩子做早餐，也没想着放下手中的活认真和丈夫告个别。菜还用盐水泡着。阳台的花等着人浇水。网购的东西走到半路上。和家人闹的脾气还没想好谁先让步。小本上计划好明天要做的事。月底要达到的目标完成了一半。他们出门前没想到坐上的车回不了家。他们准备在母亲睡着前赶回去，在儿子上学前做好早餐，第二天起床的闹钟仍然会准时响起，但，没有明天，没有未来，只有一辆开不回去的车，一群陌生人，几盏灯孤悬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他们以为每一次出门都像在家附近买个菜一样稀疏平常，顶多累一点，再累回家也能吃口热饭。但死亡在不经意的瞬间将呼吸终止，没有预兆，没有告别。在一个瞬间，死亡将生命带走，时间将一个人生活的痕迹抹净，一个人一生走过的路像露水消失在阳光里。

 晚课开始了十来分钟，阿美收到信息，至亲突发疾病去世，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请假的声音控制不住颤抖。

我们总想着意外属于别人，死亡属于别人，但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一场地震可能将人带走，一句话可能要了人的命，一口气可能没来得及接上。一日一日过着，一日一日消失着。

住在街上的阿四，在傍晚出去送货，卸货时，挡板掉下来砸在身上。一个生命的消失有时只是几秒钟。人们谈到他，说，他以前是跑摩托车的，如果没改跑货车就好了。如果他那天在家陪小孩写作业就好了。如果那天傍晚没出门就好了。如果白天的活儿再多一点，累得睡一宿就好了。

如果想见的人都见到，想做的事都做完就好了。

大风吹来，夜像水一样清清凉凉的。敲锣打鼓的声音隐隐传来，礼花噼噼啪啪响着，光在空中绽放。一个人离开后，再多的热闹都与他没了关系。

3

夜里，灯一盏一盏熄灭，风把厚厚的窗帘吹开，虫子偶尔说着梦话，深夜归来的人疲倦地把车门关上，楼道响起空落落的脚步声。布谷鸟叫了两声，看家的犬应了两声，一个人在夜里行走像淌过一片幽静深邃的海洋。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那些离开的人趁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来看一眼心里牵挂的人，他们在夜深人静时回来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一个穿灰蓝色斜襟盘扣布衣的老年人，戴一顶白布帽子，她蹒跚着推开门，看见常常用的拄棍仍然放在门边。一个油漆斑驳的黑色立柜挨墙放着，那是她的嫁妆，上面一层放杯子，茶壶，下面一层是个双开门柜子，用来放衣服。出远门才用的布包仍然挂在床边。米缸上的针线篮里放着她从不穿的衣服上裁下来的一块蓝布，一切都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好像她出门散个步便回来。月光照着屋子，她看见睡梦中的孙女，她伸手把那张皱起来的脸抚平，她轻声说话，梦呓一般，害怕她听不见，又害怕吵醒她。

一些人走很远的路，趁着夜色回来看看他们牵挂的人有没有平平安安的长大，他们在天亮前离开，他们因不舍而落下眼泪。梦中的人醒来后，摸到脸上还未干掉的一滴水，以为是白天的烦心事带到了梦里，叹息着打起精神，匆匆忙忙洗漱完赶着去上班。

4

一只鸟想在风里寻一滴水喝，它可能撞飞一群人。一只飞蛾落在沙发上，它东闻西嗅，一个人走过来，飞蛾就这样消失不见。一盏灯在夜里熄灭了，一个人睡着了。生活就是这么无常。我害怕夜里睡得太深醒不过来。我想见的人只好快快去见。我想留给明天的事只好赶在今天做完。我想回家的时候只好快快地走。我在夜里收拾好行李，顶着满天的星星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