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煮州
“书上……书上是书上。外面嘛,不一定像书里写的那么好。”高远山压着手掌在冰凉的地上摩擦。
覃桦抓了抓左肩的羊角辫,眨巴一双干净的眼睛,悄悄凑过去。
“那你能带我出去吗?”高远山被头顶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地往后挪,没注意,坐在了一块滑腻的苔藓上。
抬头,除了让人迷恋许久的光,还有一双背光却亮得惊人的眼睛,正认真地瞧着自己。
那双眼睛似乎在这个地方待得太久,完全被光线充盈,所以它也吸引着高远山,往里看,一直往里。
然后它弯曲出漂亮的弧度来,它的主人清脆的笑出了声。
“骗你的!我得走了。总有一天,我会自己走出去的!”覃桦朝高远山扬了扬自己细瘦的胳膊,蹦跳着走远了。
高远山不知道为什么想叹气。看着那两条黝黑的辫子有节奏的甩动,高远山生平头一次盯着除光线以外的东西发呆,它们的节奏像这个狡黠的女孩一样……干净。
入秋的风冷,洲尖的更甚。高远山呆呆地朝覃桦离开的方向,吐出一口气,风径直往面上扑来,胸腔里被迫塞进一团清冷的秋风,冷得人打抖。
高远山摸了摸裤兜里揣的烟盒子,搓搓两根夹烟的手指,右脚的袜子不知何时被踩到了脚跟,高远山起身弯腰,火机从上衣口袋里挤了出来,他下意识去够,于是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又跌回了那团苔藓上。
“哎哟,我去!”摸着潮湿的屁股,高远山哭笑不得,内向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哎哟,我去!你小子大清早去哪了?”老师傅搅着一块帕子拍身上的灰尘,明显下地刚回家。
高远山小跑回来,洲边染的冷风被热汗洗脱了开,他腼腆笑着朝老师傅打招呼,“早啊,刘师傅,我去洲尖了,那里的光好,敞亮。”
“喔,你倒是会选地方。不过那里风大,仔细咯!”
刘师傅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人,红光满面,笑起来就更显富贵了。只是,人身上的事都没有个全美。
高远山礼貌地点头道谢,他租的房子在刘师傅家楼上,二楼,采光很好,闲下来不愿动的时候,高远山常常就躺在阳台上,睁着眼睛发呆。
只是今天不行,今天不能躺着,今天要追光了。高远山摸着手下的设备露出笑容。
南岸嘴的洲尖,今天他要拍个够。高远山翻出一件宽大的毛衣披在肩上,腋下夹着三脚架,手上托着锃亮的相机,蹬蹬蹬走下楼,高远山的喜悦与期待不止于脸上,是全身。他的全身都在欢呼,他下楼时扭动的腰,掠起的脚,甚至发出的声音,在高远山听来都是“哇塞,哇塞。”
高远山太高兴了。楼下弯腰浇花的刘师傅看到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先也跟着笑,只是不知道怎么,在高远山将在街角处消失的时候,大声叫住了他,“铭小子。”
高远山挂着笑脸回头望他。刘师傅歉意的向他笑笑,拉高嗓音说:“我托你个事……你今天能帮我接囡囡回来嘛?”
刘师傅的声音落下后,高远山感觉他整个人都矮了一截。
囡囡是刘师傅的孙女,上小学,高远山和这个小女孩还挺熟,只是跟一个人熟,光一个“熟”字,高远山就知道了太多东西了。所以听刘师傅又托他去接人,高远山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只是脸上不变,笑着点头应了声:“哎!”
刘师傅的笑里掺了歉疚,头低下一半,半张脸盖在树阴下,只或许是年轻时从事的工作体面,到老也是极有教养的人,他静静站着对高远山点头,高远山依稀能看到他眼睛里的光。
没来由的,不,若是刘师傅家有十层秘密,高远山能知道八层,所以不能说没来由,高远山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儿子吃喝嫖赌,知道囡囡没妈妈,知道看起来有福的刘师傅到底有多可怜。
“是你就好了。”这句话高远山没听到。
南岸嘴是个神奇的地方,有多神奇呢?神奇到让高远山产生跳水入江的冲动,然后高远山认为,江水会完好无损地把他送回岸边。高远山感觉它是活的,不仅是江,是这的一切,包括变幻的光线,流动的空气。如果它是个女人,高远山想,他会深深的爱上她,高远山笑的接不上气——亦或者她们。
汉江长江的江水交汇,碧绿浑浊,泾渭分明,所以她们产生的光线才如此独特,如此让高远山着迷。
高远山激动地手抖,三脚架摆好,相机安稳,高远山想先直拍江面的光。
太阳光悬在远处的龟山山顶,金灿灿的发散,倒映于江面。绿金色的波纹被秋风吹的乱摆,好像是从龟山下径直拉长,荡到了中央。远处江上有货船经过,乌啦啦的响,有撒网的人,还有一些戏水的,玩闹的激烈。
有互相推搡的,相机只能拍到小小的人影,看来都是渔家的小子。他们在水里扎根头,像是闹的狠了,互相恼恨,有几个被直直踢下水,在水里扑腾,然后游起来,游到远处,被波浪拍下,又跟上船只,在旁边不停打水。
这或许就是南岸嘴的活力了,多么吸引人呀。不过高远山没再准备拍下去了,想想他们应该会成群结队的上岸吧,像鸭子似的。
高远山愉悦地把相机卸了下来,拿在手上摸了摸,就差上嘴留下几枚香吻。
汉江对面是汉口,要是龙王庙再近些,高远山就能拍个全貌。毕竟庙堂有金光普照的说法,只是在南岸嘴的光线里,到底哪个更神圣呢?高远山突然想,要是桥的载重量足够,没准还能在上面建座庙呢,只要跟光有关,高远山的想法总是能漫无边际。
长江的对面就是武昌,高远山没去过,即使仅仅隔了一条江。听说积玉桥很美,黄鹤楼古雅非常,高远山手里的宝贝相机只能拍到一个轮廓,但这也够了,够高远山在脑子里去补充它们的模样,它们在光下的样子。
魔怔,这是高远山能想到的,此时此刻,最适合自己的词。他对光的魔怔心甘情愿。
有时候高远山有更疯狂的想法,如果眼睛能取下来用作摄像机该多好,就那样“咔嚓、咔嚓”,清清楚楚存到脑子里。
高远山手里的相机不停变幻角度,方向,它在他手里成精了。他拿着这个精怪,攫取每一方光线,近处远处的,当高远山一个转身,他的精怪拍摄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东西——一个赤裸的女人。
高远山不可置信地举着相机,从取景口里他能清晰地看到一切,高远山的脸一下子红透,僵硬地把手里的相机下移,转过身去。
洲边为什么会出现女人呢?还是以那个样子出现。高远山不知所措,为了光,他不想离开,所以他只能拍身前的,但他时不时在想为什么,无关暧昧遐想,高远山只是好奇。
而在这个时候,高远山突然发现他的某个想法实现了,他的眼睛变成了摄像机,它们忠诚的拍摄下他看见的东西,它们清清楚楚地存在于他的脑海回忆里,甚至有取景口的加持,他被迫回忆每一个细节,于是,下流成为了此时此刻最适合他的形容词。
不过他回忆的却不是曼妙风景,还是光。他从前从未想过,魔怔与下流融合会形成什么,现下高远山知道了,是极端。
光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无处不在,就像那个女人,她的身体也在发光,皮肤白皙的光泽,反射在那一块地方,莹莹瓷白,真是不可思议。
高远山感觉只要是与光相关的事都会让他失去常理,他会让自己都陌生,内向与耿直将从他身上消逝。他只思考这个,真可怕,但高远山甘之如饴。
水流与秋风好似能加速时间的流动,当高远山壮着胆子转身再看的时候,那里终于没有了人,不过……高远山抓紧了相机,忽感烫手。
一天将去,太阳也降至山腰,高远山抬手拍下最后一张照片,只见江面黑绿,橘红色晚霞呈三角状漂泊其上,江堤一座黛青山体,腰悬半碗残阳。
“丁零零、丁零零。”
自行车车铃的脆响使高远山逼近了墙角,摩的嚓嚓开过,卷起一场灰。
高远山站在南岸小学的门口踢石子玩,还有五分钟才放学,孩子们才能从困了一整天的地方跑出来。他见过那个情景,怎么说呢,有些恐怖,几秒钟的时间门口就会挤满人,高远山看到人多的地方就想绕道走,如今却要直往上迎。
说不定还会有几个小朋友认错人,钻他身上,想着想着高远山偷偷笑出了声,然后不适的退后了几步,不知踩到了哪个家长的脚,弓身道了歉。
广播响起下课铃声,一阵孩童的喧哗,嬉笑打闹,校门大开。一群孩子蹦蹦跳跳地出来。
高远山对自己最满意的地方就是身高,只要站在那,囡囡一定会看到他。果不其然,那个小女孩笑嘻嘻地朝他冲来了。
她跑过来,边跑边“嘿!嘿!嘿!”,高远山也笑着“嘿”她。
“怎么今天是你来啦?爷爷嘞?”囡囡仰着头问高远山,笑个不停,所以高远山时常感慨,小时候才是最幸福的时候了。
“你爷爷有事了呗,托我来接你,怎么不欢迎呀?”和小孩子相处最放松,高远山轻轻拍了拍囡囡的小脑袋。
“嘿!铭小子!不能拍人家脑袋的,老师说,拍人家脑袋会不聪明,不聪明就没有小红花啦。”囡囡撅着嘴向高远山喊道。
高远山哈哈大笑,“嘿!没大没小,怎么得你也该叫我铭哥,那不让我拍头,那我拍你的手,打你的屁股!”高远山故意举手照着囡囡的屁股轻轻拍了下去。
囡囡捂着屁股跑出好远,蹦跶着喊高远山快跟上。高远山朝她挥挥手,长腿一迈跑了上去。
一矮一高追逐着在一条长满杂草的土道上跑,夕阳照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正当好。
回去的路上有一条岔口,他们走左边,囡囡在那好像看到了熟识的伙伴,蹦跳着围住那个小人转圈。
高远山走近一看,是今天早上遇到的那个小女孩,他们还真是有缘。
于是高远山走近,拉住囡囡的手不让她再乱窜,匀口气道,“嘿,你们认识呀?还记得我不?”
覃桦眨巴着大眼睛笑眯眯,“怎么不认识,今早上还看到你了嘛!我跟囡囡一个班嘞,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了!”
囡囡笑着仰头朝高远山喊道:“是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囡囡叫的声音太高,尖锐的像在欢呼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高远山没忍住拍了拍她的头。
两个小姑娘相视一笑,撞了撞彼此的屁股,囡囡牵着覃桦问:“你妈妈呢?”
“我妈去摊上拿菜了,喏!妈妈!”覃桦朝囡囡身后招手,囡囡转身也招手,高远山发现这个小家伙真的太喜欢笑了,对谁都笑。
高远山也转身,脸上挂着浅笑,对覃桦的妈妈点了点头。
覃桦甩着羊角辫跑到她妈妈身边,两个人牵着手。覃妈妈走到高远山边上,摸了摸囡囡的头,囡囡笑着蹭她的手,覃妈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向高远山这边塞来。
“少给她吃,一天一颗,吃多了蛀牙,要痛痛的。”覃妈妈一会看高远山一会看囡囡,笑着又和囡囡说了些话,牵着覃桦要走了。
覃桦调皮,也学着她妈妈想摸囡囡的头,囡囡拿屁股把她撞开,做了个鬼脸,然后笑嘻嘻道:“明天肯定还是我的小红花多。”
覃桦对着囡囡撅了撅嘴,也做了鬼脸,母女两人这才走远。
高远山牵着囡囡往左去,这样的场合高远山只想做个隐形人,毕竟他不是囡囡的亲戚,他只是个邻居。
回去的路上荒僻的厉害,好几户都不住人了,还住着的也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晚上打这过,冷得厉害。
原来也有开发商看上的,不知道是不是资金周转出了问题,还是公司卷钱走人,运了沙子水泥,开工没几天就歇了动静,置了好几个搅沙盆,现在只能放着积雨水。
高远山和囡囡摇着手一路走来,囡囡不住说今天发生的事,高远山不停夸赞,好像他们俩是父女一般。
回去的路一会就走尽了,美满的一天将要结束。明天高远山会认真工作,囡囡明天会好好上学,放学回家的路上她会跟她爷爷分享一天的趣事。
高远山把囡囡送到家门口,道别的话还没说,屋子里就晃荡出来一个男人,像个赖子。
他是囡囡的爸爸,囡囡小脸上的笑僵住了,看起来在发白,像是见了鬼。
高远山看着这个叫刘正的男人出来,满脸的油光,胡子乱糟糟的,眼睛耷拉着没精神,眼睑下黑乌乌一层,像被人打了两拳,他驼背,张开双手要抱女儿。
至少在他的眼睛里,高远山看到了做不得假的温情,高远山默默离开。
一个晚上没安生。儿子跟老子吵了一晚上,高远山替囡囡担忧。
这种房子声音稍大点,楼上的人都能听个一清二楚。高远山捂着耳朵睡觉,只是越去在意的东西,它越是能影响人。
“我今天可是去跪在他们面前求了,我七十二岁了,这个年纪还要为你去求人,你还想怎么样!你把我杀了吧!”这是刘师傅的声音,哽咽的厉害。
“你要是有本事我会这样!养不起还生什么,既然把我生下来就好好养,钱还不上,拿老妈的棺材钱顶一顶嘛!这不是还有!”刘正尖细的嚎叫,像是要剜肉吃人。
“你!你!你不是人,是畜生变的!我真是上辈子造孽啊,你把我杀了吧,杀了吧,杀了我吧,别来折磨我了!我的好儿子,你行行好!”刘师傅痛哭出声,父亲乞求儿子,高远山听的鼻尖发酸。
“你死早点多好,反正钱还不上,我还来!”刘正歇斯底里地把什么东西砸烂了,摔出一地响。
楼下只剩了刘师傅喑哑的哭声。
“早死了多好。”
高远山在他们的争吵里,迷迷糊糊熬到了天亮。高远山什么都听的清楚,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突然怕遇到刘师傅了,甚至怕遇到囡囡。
大清早爬起来,阳光明媚。车铃声悠悠响起,多好的天。
高远山找出一个信封,往里面放了些钱,迟疑地下楼,院子里的树下,坐着刘师傅。
不言不语,好像坐了一晚上,头发上都是露水。高远山故意走出声音,清了清嗓子开口,“刘师傅……”
刘师傅身体一抖,转身时仍见脸上挂着浅笑:“铭小子啊?咋啦?”
高远山把手里的信封递出去,刘师傅扁了嘴,手掌擦了下鼻子,又转过身去,“他是个无底洞,没救了。你心好……”
这么好的天气啊。
高远山知道他的意思了,什么也不好说了,悄悄地打算离开。
“铭小子,我能求你个事嘛?”高远山看到刘师傅的耳朵都是白的,红光在一晚上都褪去了。
“麻烦……麻烦你以后都替我接囡囡吧……我想去个厂里上班,挣些钱……好……好……”刘师傅哽咽的说不完话,不成音。
高远山拍拍胸口,呼出一口气,调整声音回道:“成!您放心!”胸口辣的厉害。
囡囡笑容满面的出来,只是嘴唇有些苍白。她笑着走到爷爷背后,环住他的腰,偏过头对高远山笑嘻嘻道:“铭哥快去上班,我也要去上学啦!”
高远山气有些不顺,喉咙里黏腻的厉害。他点了头,利索走了。
囡囡望着他的背影笑,弯弯的眼睛里,有一颗泪掉下来,顺着眼角滑到下巴,最后落在了爷爷的背上。
“要下雨咯。”
明明挺好的天气,一转眼就开始下小雨了。巷道里都是积水,路皆是泥泞。
或许是囡囡的好朋友也察觉了她的异样,覃桦这些天隔三差五,放学了都要到囡囡家来玩。
高远山也就和覃桦越来越熟。覃桦教高远山编羊角辫,这样也就有人给囡囡编了。
小孩子的想法最单纯,难过也忘得很快。两个丫头有说有笑,囡囡又恢复了原样。整天笑嘻嘻,总想作弄高远山。
只是这作弄的人也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覃桦的鬼点子最多了。像什么在糖果上滚辣椒啦,偷偷捂高远山的眼睛啦,突然出现吓高远山一跳啦,每天换着花样玩,乐此不疲。
高远山以为日子会这样乐呵下去,只是没想到坏事会这么快登门,照着脸来。
下午,高远山照常接囡囡放学,今天覃桦没跟过来,说是要去试衣服,她们的校服太薄了,好加衣了。
高远山也琢磨要不要给囡囡买一件,刚回到楼前,还没进去,囡囡就站住了,脸色煞白。
刘正凶神恶煞地坐在木凳上瞪着高远山,高远山也盯着他。
像赖子一样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朝高远山走来,他圈住高远山的肩膀。高远山忍着不适,松开囡囡的手,嘱咐她不要跟过来,雄赳赳气昂昂地随刘正走了。
到了一处偏巷,刘正双手抱胸,吐了口口水道:“你帮我家啊?那你帮帮我呗,大哥,借个钱吧?”
高远山捏紧拳头,“我没钱,你要是个男人就自己去工作还钱,别让你爸那么大年纪还要给你还债。”
“呸!他愿意给我还管你屁事,少他妈跟我在这叫!”刘正尖细嗓子叫嚷道。
“你还是人吗!你真是不得好死,什么烂人!”高远山气急败坏地指着刘正的鼻子骂。
刘正一踹墙叫喊:“你想死了是吧!”
两个人扭打成一团,像刘正这样的小人最惜命,只要打不过,一个金蝉脱壳就溜了好远,跑到远处还不忘叫嚣:“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叫你后悔,他娘的!”
高远山作势要跑过去,吓得那个赖子一溜烟跑了没影。
明天的事谁也不清楚。
晴川桥的项目出了问题,高远山晚上需要去查合同,这么大个项目,合同不可谓不多,高远山还需要一条条核对下去,又没个人帮忙,进度自然快不了。
不过追光的癖好,高远山从没想过戒掉,高远山认为这是支撑他努力活下去的动力。
虽然去不了太远的地方,但一个地方的光线随着时间推移也是会发生变化的。比如那张让高远山感到不齿的照片。
高远山可以拍人,拍一个人在不同光线照耀下的样子,他们会发出什么样的光呢,皮肤的光泽又会是什么样子的。
首先高远山需要一个固定的模特,他想到了两个丫头,囡囡完全对这个不感兴趣,一开始就婉拒了他。只有覃桦了,高远山贿赂了她好几次,覃桦才松口答应。
于是两个人在放假时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高远山拍光总要带着她。
放假的白天,高远山是个职业拍光者,只要有好光的地方绝对有他,晚上他就又成了苦命的上班族,处理如山的合同。
有时高远山拿着相机拍过路的人,男女老少,有时直接上校门拍,大多数时候还是拍覃桦,或者偷偷拍囡囡。
然后和覃桦躲起来偷偷把囡囡的照片整理成册,打算送给她做生日礼物。
在高远山眼里,这段时间一切皆美。直到再次看到刘正,他还是那个样子,不像个人,感觉不到一点变化,依旧邋遢。刘正看着高远山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窃笑。
高远山突然理解那个笑容里的意思了,这个赖子的报复来了。
他的同事们开始对他纷纷议论,高远山恍惚听到“变态”之类的词,夹杂在脏话里,难听至极。
渐渐地不知怎么,学校里也开始传他的事,这次他听的清楚。
说他拍摄别人的隐私,偷拍妇女,猥亵儿童,是个心里变态,脑子有问题。
高远山觉得莫名其妙,可是有些事,从太多人嘴里出来,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领导开始找他谈话,他的师傅也来问他。可是高远山什么也没做,他否认,但一些浸在染缸里的人,又怎么白的回来,白的如他一样呢,上司都不相信他。
他好像要失业了,他要跟他的设备说再见,然后极力去挽回这份工作吗?
不,即使辞职,高远山也没想过放弃它们。
高远山还是会晚上去看合同,这俨然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这样做还能让他感觉像以前一样。
不变的东西,只剩刘师傅以及那两个丫头。
刘师傅看见他仍然笑,只是脸色不如以前,想是工作的太狠,吃不消。
囡囡也还是笑,覃桦也还是作弄他。
覃桦确实是个优秀的女孩子,听囡囡说她学习很努力呢,每年都会拿奖状。其实高远山认为覃桦的表现力也很好。
就像高远山每次要求她对着光线的时候,她总能明白他的意思,展现光照的角度,照在脸上的强弱,拿捏每一份独特的光照。
高远山甚至有时候觉得他变成了独属于覃桦的摄影师,而不是一个自由的追光者。
直到覃桦不经意间问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想不出答案。
“拍光的人,代表了什么?”覃桦盯着高远山问道。她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疑惑。为什么一个小孩子会思考这样的问题呢?
不过,代表了什么呢?高远山也想知道,他代表了什么。
代表自由?或者最浅显的艺术?高远山毫无头绪。这个问题本来也就问的莫名其妙。
高远山敲了敲覃桦的脑袋,拒绝回答,覃桦鼓起腮帮子,拉下一个鬼脸,跑开了。
拍光啊?高远山能拍到很多东西。
光明?正义?见证者?
又见刘正,是个下雨天,感觉他好像过的不错,不知道挖了谁的钱。
他在周围晃荡,不知道打的什么目的,好像是想见女儿,不过自上次和高远山打架明显是怕了,不敢靠近他老子的家。
高远山看到他恨不得再打一顿,只是没有正当的理由,没有合理的证据,他不能证明是他散播的谣言,尽管,高远山完全可以肯定,那个散播的人就是他。
刘师傅也看见刘正了,他唯一的儿子,唯一带给他痛苦的人。
不知道怎么,刘师傅有一天回来身上都是伤,高远山猜测他或许跟刘正打了一架吧。
只是这个赖子好像打不走,或许真的只想看女儿吧,他仍在周围转,好像这块地方有宝贝诱使他前来。
南岸嘴的大雨天了不得,像要发洪水一样,上课都停了好几天。高远山也出不去,只能在楼上靠着窗子看外面的雨幕。
看路上的野猫野狗乱窜,看飞鸟,看人,这样的天气高远山没兴致拍东西,心里不爽,于是邪恶却正义的念头滋生了。
高远山希望那个赖子仍然在周围,说不定喝一顿酒醉死过去,躺在街上,也就那样了,别再起身扰人。
出神的想东想西,高远山突然开始回忆拍摄洲尖的日子。
江面的轮船,明媚的天气,嬉游的人……嬉游?高远山身上突然一阵恶寒。出于恶念的影响,高远山这么回忆,发现那些下轮的人或许不是自愿下去的,更像被赶下去的,所以他们追逐轮船,而不得上船的发子。
高远山流了一身冷汗,他似乎目睹了一场“凶杀”现场?不过新闻都没报道,应该也是闹着玩的吧。毕竟谁敢那么大张旗鼓的害人,顶多是吓唬他们的,或许也是些欠钱的人,说不定那一群人里有刘正。
这又是个恶念的诞生因素,刘正应该在江里被江水拍下去,而不是爬上来,惊扰一干人,惊扰正常人的生活。
高远山想到这,不敢再细想下去。只是那个女人呢?真是个谜吗?她为什么在江边那个样子?
想不通。
雨小了,水都排入江里。路上又有了人,放学去接囡囡,高远山感觉好久都没见覃桦了,好久好久。像前一刻生成的光消散后,再见后一刻生成的光那么久,好像隔了一个时间层。
覃桦仍调皮,古灵精怪。她到底是孩子,太久没见朋友,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跟来,覃妈妈没办法只能依她,说来,覃妈妈也相信高远山,还想高远山再送覃桦回家呢。
高远山肩上背了两个书包,一左一右牵着两个人,覃桦甩着马尾巴,还想要高远山背她回去。
高远山笑着作势要覃桦背他,覃桦竟也乐意,摆好背人的姿势,然后囡囡跳着抱住她,两个女孩又笑闹在一处。
“今天我们要画小兔子,铭哥你会不?不会我们教你?”覃桦哼着歌道。
“兔子?不会。我啥也不会,那你教我。不过,你得和囡囡等一会,我把你们送到那,你们先画,我要忙完我的工作再回来,然后再学,然后再送你回家。”高远山带着遗憾与无奈说道。
“没事,爷爷今天回的早,你要是不来,我们就教爷爷啦?”囡囡俏皮的帮腔道。
高远山摇摇头,“好,我肯定回来,工作要忙完了,以后说不定也不做这个了。”
路上的搅沙盆溢出了多余的水,铁锈浮在上面,被风吹到地上。
天上又飘起小雨,秋天的晚上暗的快,半个小时过去,天都要完全暗下来了。两人老早把兔子画完了,只是还不见一个人回来。
覃桦有些焦急了,天要是完全暗下去就不好回去了,覃桦叹了口气,囡囡明白她的意思。
着急的一顿收拾,覃桦自告奋勇地跟囡囡说,它要回家了。囡囡拦不住覃桦,而且走了那么久的路,路上很安全。
一把黑色的伞下躲着个小小的人,覃桦对这条路熟悉的很,闭着眼都能走明白,只是天黑成这样走的,还是头一次。
小女孩最怕黑,脚步一乱,路上又滑,一不小心就跌了一跤,沾了一身的泥。
路上的房屋在她的眼里,从这一刻变的可怕起来,覃桦抱着伞抖身子。
黑色的房子,黑色的路,覃桦不想走了,她希望有人来找他,为什么妈妈还不来呢?为什么铭哥还不来呢?
如果出门时信心满满,那么现在覃桦只想回去,这样还有光,说不定有人在那等她,而不是在路上不知道有没有人的走,还这么冷。
覃桦抹黑向前,小心翼翼,渐渐地她听到了身后沉重的脚步声。
她大喜过望,一定是铭哥来找她了。
一个转身,惊雷响起,吓得覃桦尖叫一声,晃白的雷照亮了黑黢黢的路,覃桦看清楚身后的人了,是囡囡的爸爸。
“叔……叔叔?你能……你能送我回家吗?”覃桦害怕的询问刘正,声音颤抖,即使他是囡囡的爸爸。
空气里是一股浓重的酒精味,还有汗也生成的酸臭味,刘正明显醉烂了,大着舌头说“回家?好呀……叔叔送你回家。”
闪电划破夜空,留下一道赤红的鞭痕。覃桦看到了刘正脸上扭曲的笑容以及那双乌黑的双手,它们正伸向自己。
“啊!叔叔你放开我,不要了,不!我会自己回去的,叔叔你放开我!”覃桦哭泣着哀求,手里的伞掉了出去。
“怕什么!叔叔会送你回去的,只是……嗝……你先让叔叔…嘿嘿嘿……”刘正不断拉扯着覃桦往身上带,上半身试图压到覃桦细幼的身体上。
覃桦不断挣扎,踢打着刘正,不知道踹到了哪,刘正大叫一声,撒了手。
“好呀,贱货!敢打我!老子今天弄死你!”刘正粗喘的声音从地上传出来。
覃桦慌不择路的乱跑,她要躲起来,她不能被他抓到,她必须逃。
雨越下越大,两道踩在路上的声音清晰可闻,覃桦毕竟是小孩子怎么可能跑得过亢奋的成人,她又不断地叫喊,企图有人来帮她,可是这条路上,谁会来呢?
雨声与尖叫重叠,寒气陡然拔高,打雷声能把人的骨头震散,覃桦气喘吁吁,泛恶心,浑身打哆嗦,一个不留神,摔得爬不起来了。
刘正邪笑着在她身后出现,一把按住她的脖子,死死摁在地上,羞辱般地扯住她的头发。覃桦在泥地里挣扎,哭求,脸都被石头划破了相。
“叔叔,我是囡囡的同学呀,你不要打我好不好,叔叔。”
“还是学生啊,那你乖,叔叔不打你,叔叔疼你哦。”
刘正哄骗着覃桦,他压低了身体,暴力的一只手扣住覃桦的双手,一只手伸到自己的裤口急切地拉裤子。
覃桦吓得打嗝,双脚又乱蹬出去,刘正被踢怕了,条件反射,手一松,覃桦贴着地爬,还没站起来就被刘正狠扯住了右脚,惯力使然,一头撞在了搅沙盆的铁皮上。
“叫你跑!你跑啊,娘的!”刘正狠狠抽了覃桦一个耳光,覃桦只是个小女孩,从来没有谁这样打过她,整个人都像是了魂,没了动作,随后又起了反应,拼命挣扎起来。
“救命啊!救救我!求谁来救救我!求求了!求求了!”覃桦尖叫着求救,校服被扯开,接着是校裤。
覃桦能感觉到刘正呼出来的热气,腥臭的热气,她咬着牙,转身,一口咬在了刘正的鼻子上。
“啊!”
刘正一声凄惨的痛呼,松手捂住了鼻子,覃桦呕吐着脱力,整个人滑了下去。
刘正喝了酒,又猛跑了这么久,早就头晕眼花了,没看清,气得急只想打人,以为覃桦还在那,一个猛冲上去抓人,头也撞上搅沙盆,趔趄,脚步落空。
覃桦的身体慢慢滑到他脚下,垫上去,出于本能的拱身,刘正半个身子就这么扎了进去。
被刘正蹬了几脚,覃桦抱着自己没命似的往家的方向跑。小女孩疯了般迈腿,疯了般。
期间不到半个小时。
乌云散去,地上又重新清明起来。
一道影子急忙沿路走来,到搅沙盆处。看着散落的校服,影子木木的停在那。搅沙盆里的男人就快要出来了,他蹬这双腿,马上就要接触地面,马上他的影子就要着陆,男人就要活过来了。
影子看着他挣扎求生,下定了某种决心,慢慢走过去,两道影子交错在一起,形成了打水声,呼噜声,哭喊声,不间断地响出来。
影子发狠地把男人按在水里,不断的往里送,再往里,刘正整个人都埋入了搅沙盆。
影子木木的停在那,许久。
而在离那道影子不远处的墙角,斜插了别一条黑影,一动不动,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明月当空而照,夜色清爽祥和,多么美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