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剑可出鞘

九州.剑可出鞘

(一)

“惊龙一怒飞天,英雄策马扬鞭,他日若遂壮志,丹书流芳经年!”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原本嘈杂的茶馆顿时安静下来,说书的先生瞪起一双浑浊的老眼扫了一下,端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下一肚子热茶,“定场诗一过,咱们书接前传,我们昨日说了萧朗一刀斩断蛮族朔阳部主君大旗,力战而亡,今天再说说襄璧将军何江峘。”

说书先生话语微顿,一阵铮铮的琴音隐隐而起。

抚琴的是一个少女,一身素朴的白衫包裹住少女清爽的气息,她垂首弹琴,细长的眉眼隐在额发里,白皙的手指一顿,琴声纵然一跃宛如飞流直击岩石,崩起的音符溅满了这个不大的茶馆。

“好啊!”叫好声轰然而起,其间夹杂着尖厉的呼哨,临近台前的一处方桌上端坐着三个少年人,他们略显稚嫩的脸上满是激动,双手拍的通红,台上弹琴的少女抬起眼帘向这边看了一眼,嘴角一扬,绚丽的笑容浮现出来。

这个茶馆的名字叫做“闻杂馆”,取听尽世间杂谈之意,此时放眼望去,不大的厅子里熙熙攘攘的全是人头,空气里满是微微的汗味,落坐之人也是形形色色,有短打的贩夫走卒,也有身着长衫的学究之士,肩膀上搭着抹布,高高的提起茶壶的伙计高声吆喝着穿过人群,地上乱糟糟扔满了花生壳。

台上的说书先生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轻咳一声,手指一扣桌上的惊堂木,四周全部安静下来。

“本欲高歌奏征音,却又低弦诉悲情,”

说书先生清清嗓子,“今日不表战场杀伐,单讲襄璧将军的这一曲亘古悲歌。”

台上少女的衣袖一扫琴弦,高亢的琴声转为低诉。

“话说襄璧将军本是天上的贪狼星降世,杀伐决断,冷面无情,那一日襄璧将军率领大军直逼蛮族的朔方原,时临严冬,寒风呼啸,北陆大君的军队已经兵陈雪嵩河畔,后方灼羊部的五万大军也已追到了眼前,此时已是势若铁桶,襄璧将军纵然肋下生翅也是在劫难逃,但是天道有偿,许是襄璧将军命不该绝,此时朔方原上突然起了漫天的大雾,斜刺里一直不足千人的骑兵趁着大雾杀进了灼羊部的后军放起火来,列位明目,正是三品诰命,息宁夫人。北征蛮族之时,襄璧将军和息宁夫人新婚不过月余,两人以新人之身踏入征程,此精此神正是我辈的标榜,而息宁夫人女儿之身,却并不惘让须眉,夫唱妇随,此等佳话足以流芳千古,”说书先生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眯起老眼,抚着下巴上的几根胡须笑了笑,“而反观程桐程相爷,怕是要遗臭万年了。”

说书先生的话音一落,茶馆里的看客们哄堂大笑起来。

说书先生说的是《奔雷逐鹿传》里的故事,讲的是前朝武皇帝北征蛮族的事情,演绎谈说虽有杜撰,却也是依据史料,英雄们提枪纵马,血染征袍,这其间的悲歌不少,奸佞亦是不少,襄璧将军何江峘、息宁夫人谭苏眉贤伉俪和丞相程桐便是其中的代表。

何江峘十五岁参军,二十岁官拜后将军,二十二岁与少府卿谭澍之女谭苏眉结为连理,谭苏眉虽是女儿身,却是御林军的军机参谋,手中一柄青锋不输男儿,是有名的女将军,前朝武帝十八年春,东陆奋起三十万大军直击翰州,何江峘拜为先锋将军率先登上了草原,谭苏眉照以军机参谋之职跟随,而作为监军坐于后阵的,则是有名的奸相程桐。

前朝武帝十八年十月,何江峘单兵孤入朔方原,被蛮族的十万大军围在了雪嵩河口,何江峘数次突围不出,先锋军死伤无算,谭苏眉苦求程桐发兵营救自己的夫君,程桐却以“临冬不宜行军”为由拒不发兵,眼看日子越来越长,北来的寒风也越发的刺骨,谭苏眉救夫心切,一剑刺死前来探查的程桐眼线,点起自己帐下的八百御林军赶往朔方原,朔方原一仗,谭苏眉斩杀灼羊部主君,蛮族大军死伤甚重,何江峘夫妇最后也双双捐躯,帐下将士皆力战而亡,无一降者,而奸相程桐却下令后撤五里,自始至终未发一兵救援,这次会战,为程桐奸相的账薄上再添了浓厚的一笔。

“哈哈,程相爷身负异秉,听说兵败撤退的时候可真是脚底抹油,跑的飞快呢!”台子下一位看客高叫着,眉飞色舞。

“非也,”另一位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打起折扇,摇头晃脑,“程相爷脚底抹油可不是惧怕蛮人的铁骑,而是思乡心切,不过这乡却不是故乡,”他唰的一声把手中折扇合在掌心,眼睛四下一扫,“诸位可能猜出程相爷思的是什么乡么?”

“是沐甄娘娘的温柔乡!”话音未落,一个尖细的声音响在众人耳边,众人一愣,哈哈大笑起来,直笑的眼泪直流,伏桌重锤。

台上的说书先生和弹琴的少女也纷纷大笑不止,少女清透的笑声像是一串风铃,叮咚悦耳。

杂谈演说,像是这样的风流韵事,市井之间是最为津津乐道的。

临近台前的一处方桌,刚才捏着嗓子喊出这话的少年人笑着笑着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一口气没上来,脸憋的通红,与他同桌而坐的其他两人急忙扑过去拍打他的后背,咚咚作响。

“好啦!好啦!再锤小爷我就让你们锤死了啦!”他大口喘息着,一双手在空中连连挥舞。

“龙简你不要生事啊,我们这次偷偷跑出来的,被父亲知道了会被责罚的。”

坐在名叫龙简的少年左边的是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他的脸庞清秀,有些像女孩子,右边的少年怀里抱着一把古朴的长刀,面相沉毅,似乎有些腼腆。

“淳公日理万机,可没有功夫管我们,”

龙简翻了翻眼皮,他觉得嗓子咳的有些难受,就端起茶壶灌下一口,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嘴里的茶水喷了对面两人一脸,“你们知道坊间都是怎么称呼程桐的么?大白脸,沐甄娘娘的大白脸,哈哈,笑死我了。”

对面两人本来正在手忙脚乱的擦着脸上的茶水,听到这句话都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一声高吼突然打断了茶馆里的笑声,接着就传来噼里啪啦打碎桌椅的声音。少年们吃了一惊,抬头看去。

原本一桌坐在中央最好位置的客人此时站起身来踢翻了座椅,伙计急忙来劝,被一个主子模样的年轻人一巴掌抽在脸上,伙计被他抽倒在地,满嘴的血沫子,他拿脚蹬在伙计的胸前,啐了一口,一张脸上满是乖张,“狗东西!你凭你也来管爷?给我打!”年轻人一声令下,他四周跟这个六个打手模样的人冲过去对着伙计拳打脚踢起来。

“光天化日,当真是目无王法了!”茶馆里的看客们涌了过来,纷纷指责。

“反了天了么?连我们义安堂的闲事都敢管!告诉你们,在这毕止的街面上,我们义安堂就是王法,我们义安堂就是天!”年轻人斜吊着一双眼睛扫视一圈,右手一扯,露出怀里的刀柄。

众人哗然一声,纷纷退去。

年轻人说的没错,义安堂,确实是他们惹不起的。

“义安堂?那是什么?是隶属廷尉府的么?”和龙简同桌的清秀少年不解的问。

“他们可不是官家,”龙简低哼一声,眼睛冷冷的看着那个飞扬跋扈的年轻人,“义安堂是毕止黑街上最大的帮派,垄断着整个航运码头,不管是翰州来的皮毛还是北运翰州的货物,他们都得抽头,不仅如此,就连最普通的手艺人他们都会扒皮。”他看着自己右边的少年,“是不是,小牧?”

“是,”被叫做小牧的少年点了点头,“我以前和爷爷在淬河打铁的时候他们就经常来,一个月要收我们两个金铢。”

“啊?”脸庞清秀的少年有些傻眼,“那,那父亲就不管么?”

“管?怎么管?”龙简冷笑一声,“淳公图的是大事,这等小事可入不了他的眼。”

话音刚落,那边又传来打骂声,只见那年轻人骂骂咧咧的打了茶馆伙计一顿,又冲台上的说书先生骂道,“老头你好大的狗胆!你不知程相爷是我们义安堂祖师爷的先祖么?我看你是活得烦了,想讨副好棺材板么!”

台上的说书先生好整以暇的放下手里的惊堂木,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这才悠悠开口,“老朽说书二十载,这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义安堂横行乡里,令祖师爷有程桐程相爷这样的先祖,想来也并不奇怪了。”

四周本被义安堂气焰压下去的笑声顷刻间重新大了起来。

“笑什么!都不许笑!”年轻人高声呼喝,可这次众人彼此心照不宣,笑声不止反而越发大了起来。

年轻人眼看笑声越来越大,不禁恼羞成怒,他怒目瞪着台上说书的老人,咬牙切齿,他一把把手中的茶壶朝老人扔去,“老东西!给我打!”

他一声招呼,六名如狼似虎的打手扑了上去。

老人一闪身,茶壶砰的一声摔在地上,一块碎片崩到老人额角,老人哎呦一声拿手捂住,一丝鲜血说着老人的指缝淌了下来。

“爷爷!”弹琴的少女惊叫一声,放下手中古琴扑到老人身边。

“我们怎么办?”脸庞清秀的少年拉着龙简的胳膊,鼻尖上沁满了汗珠。

“怎么办?他们欺负辛瑶的爷爷你说怎么办?打呗!”龙简话音未落,右手旁持刀的少年低喝一声,举起手里连鞘的长刀直扑到了台上,激起的劲风让龙简禁不住缩了缩脑袋,他右手一扫桌子,上面的茶壶果盏碎了一地,他双手把住桌沿,怒喝一声,半人高的实木方桌发出一声咆哮砸在两个打手身上,龙简满意的拍了拍手,一撩衣摆冲上了台。

脸庞清秀的少年有些傻眼,他楞楞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但当他看到那两个被方桌砸倒在地的打手爬起来从怀中抽出尖刀的时候,他不再犹豫了,他深吸一口气,正了正神色,大鹰一般直掠过去。

“什么人?敢管我义安堂的事情!”站在台下的年轻人简直出离愤怒了,他看到三个豹子般矫健的身影窜上台子,转眼就打倒了自己的三个打手,他怒喝一声,抽出怀里的尖刀爬上台子,他右手握住刀身,仅露出不足五寸的刀尖,他瞅准了一个少年,扬手朝他后背扎去。这是毕止城里黑街混混打架常用的伎俩,五寸的刀尖专扎对手肉多的地方,这样既不会伤了人命吃了官司,对方见红吃痛也会嚇的胆寒,这在黑街上有一种说法,叫做“扎肉垫,震心魄”。

“龙简小心!”就在他的刀尖离那少年后背不足一寸的时候,一声低喝传了过来,随着这声低喝一个方瓷的杯子打在他的手腕上,他觉得自己拿刀的右手折断一般的痛,他禁不住哎呦一声捂住自己的手腕,尖刀也铛啷啷掉在地上,名叫龙简的少年闻声一怔,回过头来看到地上的尖刀,他眉头一皱,骂了一句,“去你妈的!”接着一拳打在年轻人脸上,年轻人哀嚎一声,捂着鼻子翻了下去。

“裕年!你护着辛家爷爷和辛瑶快走,我去拉龙简!”脸庞清秀的少年一偏头躲过袭来的拳头。

“好!”持刀的少年低喝一声,长刀扫出一个半圆逼退三个打手,一步踏到缩在角落里的说书老人和少女,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抓住少女的胳膊,“辛瑶,别害怕,我们走。”

名叫辛瑶的少女应声抬起头来,小鹿般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一看到持刀的少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上前一把把少年抱住了,“小牧!”

持刀的少年身体顿时僵住了,他的两只手木木的悬在半空,不知该放在那里,整个脸都是红的。

“小心!”一把尖刀袭到少女身后,持刀的少年身子一缩离开少女的怀抱,手中连鞘的长刀呼啸着击中那人的胸膛,那人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辛爷爷,我们快走,廷尉们一会就要来了!”持刀少年一把拉过说书先生的手,老人战战兢兢的点了点头,收拾地上的惊堂木拉过孙女的手跟着少年朝台下走去。

“我的琴!”刚走到台下,少女突然想起自己的古琴还在台上没拿下来,“那把琴是娘临死前留给我的!”

“哎呀!”老人一愣,拍了拍自己额头,他把手里的包袱一把放到少年怀里,“你们先走,我去拿!”说完就一头冲上了台子。

少年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想去拉,老人已经爬上台子了。

台子上乱糟糟的,说书用的木桌早就被混乱的人群拆开做了武器,那本封皮都泛黄的《惊雷逐鹿传》被撕成了碎片,一页一页的在空中飞舞,老人看的心疼,捶胸顿足的怒骂,“败家子啊,那可是前朝的古书!”可是没有人理他,台子上乱成一团,拳脚声中不时有人哀嚎着倒在地上,接着又重新爬起来恶狗一样扑出去。老人在台子上急的乱转,生怕自己亡妻留下的古琴被哪个不长眼的小子踩成碎片。

“脚下留神!”老人忽然发现了扔在墙角的古琴,神色一喜便要上前,可就在这时,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响在自己耳边,“留神?还是先仔细你的老命吧!”

老人吃了一惊,他转头去看,那个砸了自己场子的年轻人阴冷着脸站在他的身后,他的目光狰狞,鼻子上鲜血长流。他突然看到年轻人手里的寒芒一闪,大惊之下往后退去,年轻人冷笑一声踏前一步,手腕一翻,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直刺进了老人的胸膛。

“爷爷!”台下的少女尖叫一声,身子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持刀的少年闻声回头,正看到老人胸口的鲜血涌泉一样喷射出来,他的脑子轰的一声,少女那一声爷爷在他的脑海里被无数倍的放大了,回音一般重复不停。

爷爷,爷爷,爷爷,爷爷…

巨大的律动像是振耳的惊雷,他的颅腔里像是有一面巨大的鼓在敲,眼前腾起的黑暗像是满汛时的潮水。

“爷爷…”他低下头低声呻吟,再次抬起头他的眼底突然浮起了血光,“爷爷啊!”他放声大吼,像是要震塌这个不大的茶馆。

“小牧!”龙简和脸庞清秀的少年愣住了,他们看到持刀少年的眼底泛起了血色,心突然一寒。

振耳的咆哮声中,持刀的少年纵然越到了半空,他在半空中拔刀,凛冽的刀光一闪,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等他们偏过头再去看时,持刀的少年已经柱着刀半跪在台子的另一侧,台上跋扈的年轻人已被一刀砍作了两段,血污喷满了整个台子。

整个茶馆一片寂静,血腥味充斥了每一个角落。

(二)

毕止,淳国公府邸。

“今天这已经是殷枭的第三封书信了。”

一身黑色长袍的老人微微苦笑,他晃着手里的烟杆把桌上的一封信推给对面披甲的人,披甲的人手指一叩,压住了。

但他只是用压住的食指一下一下的点着书信,并没有打开的意思。

“怎么,你不打开看看么?”老人问。

“不过又是些严惩凶徒,以正典邢之类的话,”披甲的人冷哼一声,“笑话,我堂堂镇渊军的少年将军,还杀不得一个猪狗一样的人么?难道还要赔命不成?我姜修丞处世的宗旨便是剑可出鞘,小牧此举深得我意,那些猪狗之人就是该杀!很好!很好!那长刀该出鞘时不出鞘,不和废铁一样?”

“话虽是如此,可是小牧杀的毕竟是义安堂当家的独子,殷枭此人老来得子,怕是不会甘心吧?况且,死相也确实难看了点…”

披甲的人一愣,手指停止了叩击,刚毅的脸庞有些凝重,“说起来,小牧性子沉毅,话也不多,倒看不出来还有这样狠辣的手段。”

老人默默的抽了一口烟,烟雾弥漫开来,“小牧是个苦命的孩子,那时候怕是想起他爷爷了吧?”

空气静了下来,两人都没有答话。

静了一会,老人开口,“对了,听说那个说书的先生虽无性命之忧,但伤了心肺,今后怕是要在病床上度过残生了,这样一来,我们总算也有些筹码,毕竟现在还不能开罪义安堂啊。”

“是啊,”披甲的人长叹一声,“义安堂欺行霸市,横行乡里,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两陆之间的货物没有他们脚行的苦力装卸,怕是都要烂在江里,如今大事在举,可出不得半分乱子。”披甲的人顿了一下,眼睛暼向黑袍老人,“那么,这事你去办?”

老人一怔,摊了摊双手,“为什么我去?我一个堂堂的淳国公府首席幕僚,去和一个黑街头子谈判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忠义德恒,尚明公诚,铁律规尺,信言世清’,你在义安堂里是铁字辈的吧?论起来殷枭还得喊你一声师哥,你不去谁去?”披甲的人冷冷的斜了他一眼,“可别逼我去查你的账薄,义安堂每年孝敬你的金铢怕也不少吧。”

老人愣了一下,哑然失笑,“我还怕你查么?我收的金铢可是全给你向北陆买马了。”他虽然如此说了,但还是拍拍袍子上的烟灰站了起来,他把烟杆在后腰上查好,“不过你说对了,这事还真得我去,官家的架子再大,到了那里也是拳打棉花,使不上劲。”

“对了,”披甲的人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那三个混小子呢?”

“听说刚出事就被廷尉们带走了,这会怕是还关在大牢里吧?不过他们没有表明身份,骨头倒是硬气。”

“是么?”披甲的人嘴角浮出一抹笑,“那就让他们关着!正好收收心,成天混在外面像什么样子!”

毕止城自天下初分九州时,便是交接北陆和东陆的枢纽,天拓大江奔腾的水流在这里变得平缓,海岸线平缓无涯,正是天然的良港,从古老的晁朝开始,两陆之间的货物流通大多经于此处,货物或自车马,或自舟船而来,但凡是装卸就得需要人力,久而久之就衍生了“脚行”这么一个行业,干脚行都是些贫苦人家,凭着两膀子力气,烈日下甩下一地汗水赚得一家人的吃食,这本是有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无话可说的事情,可是日子久了就有市井无赖之徒纠集打手控制了一些脚行的苦力,挨个从他们的工钱里抽头,这其实就是一笔巨资,若按如今毕止城里行价来说,一个苦力扛一千斤货物的工钱是五个银毫,每一个苦力抽两个银毫的头,而毕止港脚行的苦力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那就是一笔庞大的金钱了,这还不算货主们每年的孝敬钱,因为所有脚行的苦力都在帮派的控制下,卸的快与满,全凭他们的一句话,若是货主们孝敬的迟了或少了,你运送的是些干货还好说,要是一船橘子,全部烂在了码头那你也只能自认倒霉。

而义安堂,则是这些帮派里的龙头,若说起毕止城里的黑街,义安堂称了老大那就没人敢争,义安堂自当朝太祖年间就有了,祖师爷是一个叫做程义安的落第书生,程义安虽是一介书生,但却用过人的手段打下了义安堂的江山,几乎垄断了毕止城里所有的海运和码头,义安堂初定帮规时倒是“忠义”当前,当年坤德皇帝视察天拓海防,登船北行,义安堂当家更是赤着上身,亲手掌舵,一段千秋佳话由此而传。但是万事益为先,铜臭在旁,无人肯避,义安堂终究还是随了大流,“钱”字倒成了立帮之本,为了黄灿灿的金铢几乎无所不用其极。

苏明鹤一身黑袍,抽着烟站在义安堂总堂的大门口,门前两座硕大的石狮子上挂着白色的长幡。

义安堂的总堂不在江畔,却在平江坊里的一处大院里,青砖红瓦,飞檐如钩,两扇朱红色的大门透出那么一股子奢糜之气,只是飘飘洒洒的白色葬花扬满了门前的大道,略显萧索。

苏明鹤在脚下的石阶上磕出烟灰,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门前,抬手轻轻扣在门上,三长两短。一旁的侧门轻轻打开一扇探窗,一个满脸横肉的人头伸了出来,细长的三角眼四下一扫看到苏明鹤,一瞪眼,“干什么的!”

苏明鹤没有答话,也不去看他,只是轻轻一撩衣摆,露出腰间一块黄铜的腰牌,迎着阳光,巨大的独脚夔兽昂首立在明晃晃的海浪波纹之上。

三角眼一愣,缩头缩脑的退了回去,片刻,一声大笑洪钟一样冲天而起,“福瑞登门!”随着一声清脆的吆喝,挂着巨大饕餮锁鼻的红漆大门缓缓洞开,十几个青衣短打的义安堂弟子快步跑出,一溜的分立大门两侧,大笑声中,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大步跨出大门,“师哥来了怎么不事先知会一声?手下弟兄见识少没见过您老人家,”他侧了一下头,声音一冷,“愣着干嘛?还不给给你师爷赔礼!”

那个三角眼吓得一哆嗦,腿一软扑在台阶上,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磕头,不一会台阶上的血流就成了小溪。

铁塔般的汉子满意的点头,转身冲苏明鹤笑着一拱手,“怎么样师哥,这小子还算懂事吧?”

苏明鹤板起脸,他没有接铁塔般汉子的话也不去看仍在血流里磕头不止的人,他冷冷的哼了一声,大袖背在身后,一步跨进了大门。

铁塔般的汉子笑容僵在脸上,他没有转身,一对夜枭般的眼睛精光四射,但他只是短短的愣了一刻,随即大笑着转身,“关门!迎贵客!”

跨过大门,迎面而来的是一整块磐石雕成的影背墙,上面用大泼的油彩画着琳琅的壁画,内容是坤德皇帝北视海防,义安堂当家亲手掌舵的故事,壁画的正上方是当年坤德皇帝御书的墨宝,“义撼北天”。

转过这面影背墙,是豁然开朗的一个庭院,正对着义安堂雕梁画栋的香堂,院子的左侧是一片茂密的紫竹,一块硕大的铁碑竖在阴影里,上书“忠义齐天”四个古朴的大字,右侧则是浸在一方水池里的怪石嶙峋的假山,再前行几步,一个漆黑如墨的棺椁横在香堂的门前。

苏明鹤停在棺椁旁,眉头一皱,“怎么把棺椁停在这里?”

身后铁塔般的汉子惨然一笑,“我殷家的祖训是‘血仇未报者不得入灵堂’,小青子虽是我的义子,但跟着我姓了殷,那就算是把大号写进了殷氏的族谱了,可如今凶徒仍未伏诛,我比不得师哥你权势滔天,只好把小青子放在这里让这老天好好看看!”

苏明鹤沉默片刻,苍老的手掌抚了抚棺椁,“总之,死者为大。”他说完一撤手掌,大步跨进了香堂。

“大哥,这人谁啊?这么大的谱。”身后一个码头的掌舵凑到黑塔般的义安堂当家殷枭的耳边。

殷枭冷哼一声,没有答话,大手一撩衣摆跨过了香堂的门槛。

义安堂的香堂是正中的一间厢房,虽然不甚宽敞,但是头顶上开了大大的天窗,阳光照进来,倒是亮亮堂堂,正面墙上是一副一人高的画卷,画的是一个白衣书生端坐屋宇挑灯夜读,墙上挂着一对铮鸣的刀剑——是义安堂祖师爷程义安的全身像。画卷的前方是一个原木的香案,上面一个黄铜的香炉里插了三根婴儿臂粗的贡香,口衔鸡蛋的生猪头摆在正当间。

香案前方是一把太师椅,十四把稍矮一些的高背椅子分别摆在香堂两侧,屋子正中间一个一人高的鹤形香炉被投进了上好的香料,袅袅的青烟从鹤嘴喷出,氤氲的铺满整个香堂。

“师哥上座!”殷枭一步踏进香堂,哈哈笑着冲香案前的太师椅一比。

苏明鹤充耳不闻,缓步走到祖师爷画像前,先上了三炷香,这才转到香堂右侧的座椅上坐住了。

殷枭灿灿的一笑,收起手臂坐到了太师椅上,跟随而入的两个义安堂弟子分立在太师椅后面。

殷枭一摆手,茶水,点心,一一摆上了。

“师哥官面儿上的人,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苏明鹤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怎么,你殷当家的香堂我拜不得么?”

殷枭一愣,哈哈一乐,“当然拜得,漫说是师哥您了,这毕止街面上凡是入我祖师爷门墙的都能拜得,”殷枭说到这里眼珠子咕噜一转,“不过,师哥您是大人物,淳公都对您礼让三分,可俗话说了,凤凰不落无宝之地,您今天来我这里,可不是单为了给祖师爷点上一注香吧?”

“废话太多,”苏明鹤冷哼一声,“我为什么来你不知道?直说吧,我今天来是给辛家丫头讨理的。”

“辛家丫头?”殷枭一愣,“谁啊?”

“充傻装愣么?”

“哦哦,”殷枭一拍额头想起来了,“你是说那个说书的老头啊,他不是没死么?”

苏明鹤冷冷一笑,“是没死,不过肺上穿了个窟窿,和死了也差不多了。”

殷枭歪靠在太师椅上,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笑道,“那师哥的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苏明鹤掏出荷包给烟杆塞上烟丝,点着了,“只是小姑娘家的孤苦伶仃,看着让人可怜罢了。”

殷枭往椅子背上一靠,嘿嘿冷笑,“师哥你光顾别人家的孤苦伶仃,却不管自家兄弟的老来无依么?”

“老来无依?”苏明鹤瞪起眼睛,“谁不知道你殷大当家的有五个义子?”

“可是也只有小青子最得我心!”

“那就是没得谈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什么好谈的?那丫头和他爷爷以后我义安堂给养着,生养死葬,挑不出理吧?但杀小青子的那小子必须得死!”

苏明鹤烟杆一横,拍在桌上,眼睛电光一般直射到殷枭脸上。

殷枭却转过脸不去看他的眼睛,拍拍双手打了一个哈哈,“我和师哥您开玩笑呢,”他的话锋却突然一转,眼神森然,“不过小青子死的惨啊,一劈两半,肠子内脏流了一地,拿手捧都捧不起来,我这个当爹的不管岂不是猪狗不如?师哥我敬您是前辈,这后院祖堂里的大红烛有您的一支,不过这事谁来都不好使,淳公来了又怎么样?我们义安堂奉旨承办漕运,那影背墙上的壁画就是铁证!我殷枭充其量就是个死,街面儿上的爷们,哪个怕死?不过我死了,这码头上的生意照样也开不了张!”

苏明鹤伸手一拍,腰间黄铜的腰牌“啪”

的一声拍在桌上,“那这腰牌你就不认么?”

殷枭斜着眼睛暼了一眼,鼻子里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认,怎么不认?祖师爷亲铸的令牌我能不认?不过师哥您可别拿这个压我,就是祖师爷亲自来了我也不怕!这理说的再大也漫不过天去,我儿子被人杀了,我这当爹的给衙门里递个状子都不成么?”

“那我要非让你的码头开张不可呢?”苏明鹤冷冷一笑,手指不紧不慢的叩着桌子。

殷枭一愣,身子缓缓坐正了,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变了,他拿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呦,师哥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别喊我师哥,也别把我当义安堂里的人,我不过是顺手救了你老头子得了这么一面腰牌,半路出家当不得真,要按我以前的脾气和你哪那么多废话?早一刀把你杀了,不过这事你确实占着理,我无话可说,不过义安堂的规律我也懂,你殷大当家的划出道吧,我接着。”

殷枭瞪着眼睛没有说话,目光定定的看着苏明鹤,苏明鹤却不管他,低垂着眼睛,手指依旧不紧不慢的叩着桌面。

“哈哈,”殷枭朗声笑了,大手一拍站了起来,“那成!师哥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按着街面上的规矩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着规矩办事,谁也挑不出理来,我们街面儿上的人,讲究的就是一个脸面,人死一口气,当头一注香,师哥既然想卸货,想在义安堂的码头上说了算,那好,我划道,你来踩,若踩上了,以后我义安堂唯你马首是瞻!”他说着转身冲祖师爷的画像行了一礼,回头高声喊道,“来啊,去把护法长老请来!”

太师椅后一个弟子高叫一声,“挑灯亮眼,恭请护法长老!”

随着这声响亮的吆喝,一旁的侧门应声而开,一个身穿青色短袍的精壮汉子走了出来,脸上虽然胡子拉碴,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走起路来脚下虎虎生风。

但一看清来人的面目,原本好整以暇的坐在椅子上的苏明鹤忽然站了起来,手中烟杆遥遥指着他,嘴唇之哆嗦,“狗日的原来你躲在这里!”

来人吃了一惊,闻声望去,他一眼看到了一身黑袍的苏明鹤,惊愕的呆在那里。

“这…这话怎么说的?”殷枭怔了一下,他拿手指了指,“怎么,师哥您认得我这护法长老?”

苏明鹤微眯着眼睛打量着来人,眼神阴晴不定,“像是个故友,又或许不是。”

苏明鹤定定的看了一会,忽的一扬眉,大笑起来,“不比了!不比了!”

他说完一振衣角,手中烟杆插进后腰大步出去了。

殷枭彻底傻眼了,他噔噔噔走出几步,看了看苏明鹤大笑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来人,不明所以。

来人怔怔的站定了,低垂的头颅沉默起来,许久,他的头抬了起来,漠然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三)

毕止城南,庆乐坊,三品酒庐,夜。

一灯如豆,影影绰绰的人影投在墙壁上,被拉的很长很长。

这里是三品酒庐的雅间,门板和桌椅都是原木的,木材上的年轮一圈一圈清晰可见,透过门板,隐隐的风啸声像是暗夜里潜行的恶鬼。

夜已经很深了,白天里热闹非凡的三品酒庐里只剩了这么一桌客人,二人对桌而坐,桌子上仅有一壶酒,一碟豆。

“一别经年,想不到天驱的大荒宗主还有市井游侠的风骨。”桌子一侧的黑袍老人缓缓开口。

“无处可去,我躲在这里,落得清闲。”桌子另一侧,短袍的青衣人沉声回答,他抬头看看窗台上的油灯,眼里满是沧桑。

“是因为那件事么?”

青衣人摇了摇头,“天驱已死,有没有那件事我都会走。”他说着右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鼻梁上那道触目的伤痕,眼睛重新低了下去。

“是啊,”老人悠悠的叹出一口气,目光深邃,“天启诸公,几乎人手一枚天驱指环,想来也是可笑至极,试问那些只知贪墨升迁的迂腐之人,真知铁甲依然的真谛么?”

“铁甲依然?”青衣人抬起眼睛冷哼一声,“现如今,这话不提也罢。”

两人一起沉默了,这个不大的雅间静了下去。

大礽朝以天驱立国,帝都天启城里的公卿大家无不以接触天驱为荣,天驱的指环倒像是成了装饰品,甚至谁要是见面不喊上一句“铁甲依然在”都会被公卿们当成笑柄来传颂,这虽然是夸大的说法,却也赤裸裸的彰显出了天驱的悲哀,自由的雄鹰已经变成了枷笼里的鸟雀,空有双翅,却再也无法展翼而翔。

静了一会,青衣人端起一杯酒来喝了,像是在自语,“五年了,每次想起来都像是在做梦,天驱到底是什么?我那时候不懂,我现在更不懂,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会懂么?”

老人依旧沉默着,低头抽着烟不说话,不过也的确无话可说,天驱已死,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虽然不是个天驱,但我也知道每一个天驱都有为这天下拔剑的理想,”老人说,他的目光缓缓的对上了青衣人的眼睛,“那么你呢?真的甘心和这些市井屠狗之徒浪迹一生?”

“拔剑?”青衣人冷笑,“这个天下现在还需要天驱么?剑已入鞘,不提也罢。”

“说起来,你现在是在淳公府邸做幕僚么?”青衣人抬眼。

“是啊,”老人点起一斗烟,“第三个年头了,怎么?”

“没怎么,我只是不懂,姜修丞不臣之心人尽皆知,我当初离开天启的时候,皇帝已经在宗主会的格杀令上加盖了鹰徽, 皇室戮贼的印信也传遍了四方诸侯,这样的乱臣贼子,值得你去效忠么?”

“没有什么值不值,”老人轻笑,“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啊,我们的血管里流的都是一样的血。”

老人转头看着青衣人不解的神情,抽了口烟,又笑了,“不懂么?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他的眼睛。”

“十五岁那年我们在云中的大雪里相遇,那时候我们不过都是街头的乞儿,天生地养,无人可怜,但是就在那个寒风呼啸的夜里,在那个破庙中,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眼睛,于是我的全身都被点燃了,你们说他是乱臣贼子,我不反对,因为我们就是,我问你,你心里有过火烧的滋味么?”老人止住了笑,沉声低喝,“那是不甘平庸的火!那是奋武一生的火!我会死于病榻么?我会醉死街头么?只要有机会我们就会拔剑而起,铁剑出鞘,屠城破关!乱臣贼子?为了心中的理想我们不惜把整个世界都点燃!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又算什么?”

老人双手压在原木的方桌上,身子前倾,如豆的灯火下,一双苍老的眼睛亮的吓人,青衣人神色大变,两人的目光相对,交织出骇人的光芒。

“疯狂么?”老人突然又笑了,他坐正身子,把有些褶皱的袖口抚平,“无妨,哪一个天驱不是疯子?只是持着一个指套就做着守护安宁的千秋大梦,殊不知没有破哪有立?”老人突然一甩大袖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青衣人,眼里的光芒像是利剑,呼喝,“你的剑锋还未生锈么?我等着你来找我的那一天!”他说完把手中的烟杆插在后腰上大步而去,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顿了一下,他微微转头,细微的叹了一口气,“我昨日遇见了一个人,五年前你连杀五十七名缇卫,叛逃帝都,她为了寻你走遍了整个九州,如今她快要死了就回到了毕止,我想你应该去见见她,她还是住在翠柳湖边的木屋里。”

老人说完一把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原木的大门悄然合闭,青衣人呆愣的坐着,他感觉心头有巨大的闪电劈过,他默默的低头看着手中方瓷杯里的酒液,像是变成了雕像。

丝丝缕缕的夜风从窗缝挤进来,如豆的灯火一晃,灭了。

雨后的翠柳湖像是一块深色的圭玉,湖边一排排的垂柳把翠绿色的枝条映在水里,于是整个湖水都被染成了深碧色,湖中心几捧鲜艳的莲花开的触目惊心,微风偶尔卷过湖面,宽大的莲叶上有水滴顺着风过滚啊滚,轻轻一颤,滴进了水中,痴傻的鱼儿顶着莲叶努力的把头探出水面,倒像是想要吸一口雨后难得的清爽空气。

原木的小屋临着一颗巨大的垂柳建在湖边,屋子不大,只是造型古雅,建造小屋的木板上年轮清晰可见,垂柳荡下的柳条遮在窗前,窗子微微的开了一个缝隙,一个恬静的女子侧脸透过柳条显了出来,她偶尔低声咳嗽,双颊潮红,屋内茶炉上咕嘟咕嘟的煮着沸水,水汽渐渐弥漫。

青衣的人靠在翠柳湖另一侧的柳树上,一阵风吹来,柳条遮住对面木屋的窗口,女子的侧影已经看不到了。

青衣人抬头看看头顶上穹顶一样交织的柳条,阳光透过柳条的间隙细碎的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空洞,没有神色。

青衣人静静地站了片刻,他用自己都细不可闻的声音叹出一口气,他收回目光透过窗户再次看了女子清瘦的脸庞一眼,然后转过了身子。

“怀丘哥?”女子细弱的惊呼穿过湖面,

青衣人吃了一惊,他应声回头,女子纤细的手臂撑开了木窗,苍白的脸上满是讶然和惊喜,她冲着湖对面的青衣人努力的笑,笑着笑着泪珠就滴滴答答的掉了下来,可是随着她的笑,月华般的光芒从她的后背升腾,她的手臂忽的一软,整个身子倒了下去,木窗砰的关上,夹断了一根伸到屋里的柳枝。

“月遥!”青衣人惊吼一声,纵身越入了湖中。

木屋内的茶炉依旧咕嘟咕嘟的沸开着,清香扑鼻。青衣人顾不得全身湿漉漉的衣服,他打开窗子透气,接着一把抱起倒在窗前的女子,女子的周身升腾着月华般的荧光,她的身体纤瘦的像是一片落叶,他抱着抱着眼角突然就湿了。

“还能够见你一面,真好。”女子在他的怀里虚弱的笑,细若蚊蝇,她的眼睛看着青衣人刚毅的脸庞,心里甜的像是蜜糖。

“不要说话。”青衣人说,声音却是颤抖的,他轻轻的把女子放在软床上,他用颤抖的手为她该上被子,可是月华般的荧光透过被子的缝隙仍旧透露出来,他慌了,想要拿手去堵,可是没有用,荧光钻过指缝,消失在空中。

“没用的,是溢出,”女子依旧虚弱的笑,“苏先生告诉我只是我每天潜下心来待在这里,不动情绪,心如止水,便会保住魅体多活几日,可是我今天见到你了,我真的好欢喜,我不顾了,我什么都不顾了。”

“你别说话!”青衣人嘶哑着嗓子低喊,他不敢去看女子的眼睛,他怕泪水会止不住的流下来。

“你是在为我难过么?真好。”女子苍白的手臂伸出棉被,她仔细的拂过青衣人脸上的每一角,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胳膊努力的在床上摸索着,终于,她找到了,胳膊伸出来,是一个白锡的酒壶。

“这是…”青衣人呆愣在那里。

女子的嘴角扬了扬,她邀功似的把酒壶举到青衣人面前,脸上的笑容像是孩童,“是天启五瓶居的玉堂春,你最爱的酒。”

青衣人木然的接过来,他摩娑着白锡的酒壶,酒壶的颈口打着天启城老牌酒庄五瓶居的花押,声音苦涩,“五年了,你一直带着我最爱的酒。”

“对啊,”女子的笑容绚烂,“洛鸿姐能做的,我也能。”女子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的散去,她的目光垂下来,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子,“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洛鸿姐,她都死去那么久了,可你还在心里记着她,于是我就带着她的玉萧天涯海角的去找你,可是我找啊找就是找不到,我有时候就会想,是不是有一天我快要死了你就会出现,是不是我死了你就能永远的记住我,于是我就在每一个我去过的地方留下我们三个初见时定下的记号,我怕你想起我的时候会找不到我,我怕你会忘记我,我每天都在疯狂的想着你的脸,想着洛鸿姐的脸,我吃饭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想,我疯狂的去想念每一个人,也许苏先生说我是傻是真的吧?我天天怕失去你们,可是我却忘了问,谁又会害怕失去我呢?”

女子的声音低低的,她淡淡的像是很随意的在说话,可是一股莫大的悲哀拢住了青衣人的心头,他想起了一些往事,那些本已如烟雾般消散的往事,他垂着头仔细的听,感觉有一把刀子在慢慢的搅着自己的心脏。

“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青衣人涩涩的开口。

“不辛苦的,”女子却又笑了起来,“我每天都带着你的酒,还有洛鸿姐的玉萧,那样我就会感觉你们时时刻刻都陪在我身边,心里这么想着,也就不觉得孤单了。”

青衣人呆呆的坐着,他突然觉得整个身子都像是变软了,他瘫坐在床头,心丧若死。

“那时候我们三个住在天启城里,日子真的是最美好的,我虽然是个魅,可我也能看出你们是真的对我好,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天启城里每一个人都提着刀在找你,我怎么找你也找不到,我吓坏了就跑到洛鸿姐那里,可是秋府已经空了,里面满是吊死的尸体,我疯了一样在洛鸿姐的房间里找到了她,我把她从白绫上接下来,用魅体天生的秘术缓回了她的一口气,洛鸿姐醒了之后就把她的玉萧给了我,她还说,你不辞而别她不会怪你,因为她知道你是一个英雄,而英雄,总得去为天下做一些事情,所以,她不会怪你。她说完这些,然后就死了。”

女子身上腾起的荧光越来越浓重了,她用轻柔的声音慢慢的说着,脸色苍白到透明。

青衣人用双手抱紧自己的头,泪水已经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五年前他连杀五十七名缇卫,叛出天启,妻家秋氏遭他连坐被皇帝满门赐死,而他那时正仓忙逃离中州,未能见妻子最后一面。

“我算什么英雄啊?”青衣人仰天呼喊,“不过一丧家之犬而已!”泪水流到嘴中,苦涩的味道直刺进心里。

“不,怀丘哥你是英雄的,要不然洛鸿姐怎么临死前都会相信你呢?”女子挣扎的想要给他擦去脸上的眼泪,可是她怎么也够不到,她叹了一口气,放弃了,她看了看空中溢出来的精神力,虚弱的笑了笑,“我现在也要死了,可是我也相信怀丘哥你是英雄。”

青衣人低下头来,他看着半空中逐渐消散的荧光,心头空明,他伸出手抓住棉被下女子细弱无骨的手,他默默的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无比坚定,“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我已经失去了洛鸿,我不会再失去你,我知道有人能救你,我去找他,我拼尽了性命也一定要救你!青衣人目光抬起,声音悠长起来,也许你们说的对,我虽然称不上英雄,但是这世上的有些事情,总得得有人去做,总得去守护些什么人,我已经安宁太久了。”

女子看着青衣人坚定的脸,咯咯的笑了起来,她奋力的抽出被青衣人握住的手,冲他伸长了双臂,“淮湫哥,”她说,“你抱抱我,像抱洛鸿姐那样抱抱我。”

青衣人一怔,忽的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他全身颤抖着,用了很大的力气,像是要把这个柔弱的女子直揉进心腔,把“月遥”这个名字镌刻到心里。

“淮湫哥,淮湫哥,”女子在他的怀里轻笑,她扬起清秀的眉眼,只是叫着他的名字,然后她轻声的在他的耳边哼起了歌谣,是宛州乡间的调子,《盼郎归》。

“郎啊郎,何时还,泪滴红妆转时凉。

竹桥短,栈道长,绒雪满地可加裳。

郎啊郎,何时还,春满潮寒氤湖光。

花茵路,竹骨床,锦衣还乡勿离忘。

郎啊郎,千帆已过尽,鬓渐染,水云阔,音书茫。

一碗相思灌入喉,透过骨,穿了肠。

郎啊郎,郎啊郎,青灯照壁,空折梅花布晨妆。

郎啊郎,郎啊郎…”

微风抚过水面,木窗前的柳条随风荡开了,隐在翠柳湖对面柳树下的黑袍老者默默的看着窗内相拥的剪影,苍老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沉默的抽完一袋烟,转身离开了。

一只蜻蜓点过水面,落在嫣红色的莲花上,水纹一波一波的荡出很远,不见了。

(四)

毕止城,淳国公府邸。

“淮湫此人…你熟悉么?”身披重甲的人长身站在窗前,深邃的目光越过勾檐的屋顶直看向更远的天穹。

屋子的一角,黑袍的老人缩在角落里吞云吐雾,他拿开烟杆轻轻的咳了一声,开口回答,“何止是熟悉,是过命的交情啊,当年他叛逃天启,托我救出他的妻子,但我赶到的时候,秋氏一门已遭屠戮,我欠他的。”

“过命的交情?”披甲的人回过身来瞪着角落里的老人,冷冷低哼,“想不到你知交遍布天下,连天驱的一宗之主都与你称兄道弟。”

“什么一宗之主?”老人笑了一下,“现在的淮湫,不过孤家寡人吧?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披甲的人一怔,斧劈般的眉头紧皱起来,“但他毕竟是个天驱,在我军中早晚也是乱子!”

“你自己以前不也是个天驱?”老人漫不经心的吐出一口烟。

披甲的人愣了一下,他转过身去,目光重新隐入了高远的天穹,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重重的叹息,“是啊,正是因为我曾经也是一名天驱,所以我才知道他们有多可怕,那是薪垛后的火星,一但引燃便是熊熊的烈火!”他忽的转身,阴沉着脸,眼睛也亮的吓人,“苏明鹤,你不怕么?这种火会一直烧到你的心里,直到把你的骨头都烧光!”

老人惊愕的抬起头,在他的印象中,披甲的人是第一次显露出这种神情,惊忌中带着冷冷的寒意,他忘记了手中点燃的烟锅,里面的火星闪了一下,熄灭了。

披甲的人说完便背过了身子,不在说话了。

屋子里静默的吓人,一片云朵飘过来遮住了阳光,屋子里暗了下来。

静了一会,角落里火苗跳动,是老人点起火绒重新点燃了一杆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感觉肺中一片辛辣,他抬头看着披甲的人的后背,“那你的意思是…不留?”

“不!”披甲的人霍然转身,身上的甲片哗哗作响,“天驱虽是火星,但可供燃烧的薪炭已经没有了,我姜修丞虽然不才,却也不会惧怕这个空喊‘守护安宁’的大话的组织,天驱不死么?我倒想亲眼看一看!”

老人定定的看着看着披甲的人,他抽了一口烟,突然笑了起来。

“你也不必高兴过早,”披甲的人斜暼了他一眼,“镇渊军姓的是姜,他若是敢在军中妖言惑众,可别怪我刀锋无情!”

“这个自然,”老人依旧是笑,“我以项上人头担保!”

“我可不稀罕你那颗干瘪的老头,”披甲的人一撩衣摆坐了下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一转,“说起来,义安堂的事情,怎么样了?”

老人一愣,一口烟呛在肺里,重重的咳了起来,他咳了一阵,好不容易直起了腰,他一拍大腿,“坏了,我给忘了!”

“什么?”披甲的人一瞪眼睛。

“别急别急,”老人急忙摆手,“我再去说,大不了我自己去把那两千匹马扛上岸,再不行就直接派兵缴了他的总堂,不过几个混混,还反出大天了。”

披甲的人愣住了,“你不也是义安堂里的人么?”

“大义灭亲嘛。”老人挥着烟杆打了一个哈哈。

披甲的人目瞪口呆,他看着老人,点了点头,“畜生!”

尾声

日落时分,夕照像是绵绵的细纱铺满了梓潼大街,三乘并骑的梓潼街上行人渐渐稀少,街旁的店铺也大多关上了门庭,不远处的平江坊里已经隐隐的飘过了炊烟,只有几个热糕的摊贩乘着落日的余晕在大声的叫卖,他们偶尔掀起蒸盖,腾起的袅袅热气夹杂着沁人清香飘了出去,勾的行人驻足,买上一块回家逗弄馋嘴的孩子。

细风微微一卷,檐角下一块月白色的酒幌子翻了过来,露出工整的墨书,“三品酒庐”。

这是毕止城南头一号的百年老店,用祖传的技艺酿酒,口碑传遍整个淳地。整个酒店全是原木的材质,不上油漆,自有一股淡淡的木香。

龙简把一只脚搭在凳子上,歪着脑袋灌下一杯酒。

和他同行的姜誉坐在桌子的另一侧,他坐的端端正正,眼睛盯着杯子里的酒。

“小牧怎么没来?”龙简歪着眼睛,把酒壶高高举起往酒杯里倒酒,酒液划过半空,干净利落的倒满了酒杯。

“今天是他爷爷的祭日,他和辛瑶去祭拜了。”

“哦哦,”龙简坐正了身子,“那等一会呼兰振都来了我们也去。”

姜誉一怔,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看窗外,橘黄色的巨大落日高悬在远处一座石塔的塔尖,他缩了缩脑袋回过头,“不好吧?太晚了,回去晚了父亲会骂我的。”

龙简撇了撇嘴,睁大了眼睛不满道,“你这个小公爷当的也太听话了吧?上次去听辛瑶爷爷说书硬拉着你才去。”

龙简说完一愣,沉默下去,姜誉也怔住了,两人都不自觉的想起了那件事情。

“其实我也不想父亲管我的…”姜誉没话找话,“对了,龙简你父亲管你么?”

父亲?龙简一愣,放下嘴边的方瓷杯子,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从小是素姨把我养大的,”龙简的眼睛有点暗:“素姨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不过我没见过。”

姜誉突然有点紧张,他只是随便问问,可他没想到龙简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对…对不起,我不知道。”姜誉有些结巴。

“没什么了,”龙简笑笑,“素姨只是和我说他很厉害,可又不告诉我他是干什么的,我小的时候在澜州,我们那里有一个铁匠师傅,他的力气特别大,能一下子举起四个人,我们小孩子就觉得他很厉害,我就想我父亲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厉害,后来我遇见了老师,我就觉得老师才是最厉害的,老师对我很好,就像…像父亲一样。”

龙简难得的安静下来,低着头转着手里的杯子,杯中的酒液迎着透窗的阳光作浅浅的碧色。

“龙简没事的,”姜誉的神情有点严肃,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脸颊红红的,鼻尖上满是细细的汗珠,“你说过的,我们是兄弟,以后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

“才不,”龙简抬头,“淳公成天老是板着张脸像庙里的泥像一样,他要是我的父亲我的屁股非开花不行。”

泥像?姜誉一愣,父亲威严的面孔升在眼前,一幅父亲一身泥像的彩衣,一把扯过龙简扒下他裤子打屁股的画面在脑海中显现了出来,姜誉“噗呲”一声就笑出了声,“你父亲才泥像!你们全家都泥像!”

“哈哈哈...”龙简大声笑了起来,他举起杯子递了过去,“干了干了!”

姜誉也大笑着举起杯子和龙简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门帘一挑,呼兰振都走了进来,他在门口望了望,看到这边的龙简举手招呼了一下,便走了过来。他一身军营的铁甲,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还差点带翻了一张椅子。

“你怎么穿着盔甲就来了?”龙简皱眉,“抓紧脱了,你里面穿着衣服吧?”

“废话,我还能光着啊。”呼兰振都把长刀倚在桌子腿上,搓了搓手,脸上堆起了笑,“今儿个是龙爷请客么?点了什么菜啊?可饿死我了,你不知道今天的那个新来的教官多变态,一脸的奸笑还那么狠,听说以前还是混黑街的,龙简你幸亏没去。”

“我就说吧,新官上任三把火,”龙简撇了撇嘴,忍着一股笑,给呼兰振都倒上了酒,“振都兄下午还去么?”

“不去了不去了,”呼兰振都一口喝干了,“反正挨罚也有你陪着,”他拍了拍桌子,“怎么还不上菜?”

“来了来了,”伙计堆起笑,麻利的走到桌前,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桌子,“是一并上齐呢还是先上几个凉菜点心?”

“当然是全上啊,”呼兰振都一瞪眼,“饿死了你去给我烧香么?”

“是,是,”伙计依旧陪着笑脸,他拿手比了一下龙简,“可是这位公子不是说还要等一个人的么?”

“还等一个人?”呼兰振都愣了一愣,看向龙简,“还等谁?”

“来了你就知道了。”龙简翻了翻眼皮,“你好像见过。”

见过?呼兰振都觉得自己的头一下子变成了两个大。

“哎你别猜了,一会你就知道了,”姜誉招呼伙计,“先上几盘点心吧,再添一壶酒。”伙计点头哈腰的去了。

“吃个饭还这么神秘,”呼兰振都嘟嘟囔囔,“你不是请了淳公吧?”

“你当请不来么?”龙简冲姜誉怒了努嘴,“有我们的小公爷在呢。”

“龙简你别开玩笑了,父亲很忙的。”姜誉急忙摆手。

姜誉就是这样的性子,他总是认认真真的听别人讲话,却总是分不太清哪句是玩笑,哪句是真话。

“来了来了!”龙简一把放下酒杯,站起身子冲门口招呼,“这呢这呢!”

客人站在门口抬头看了一下,点了下头着走了过来。

呼兰振都伸起脖子去看,脸一下子绿了,他慌忙蹲到地上,猫着腰就要溜走。

“怎么了怎么了?”姜誉吓了一跳。

“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变态教官,龙简这个畜生真是害死我了!”

“啊?”姜誉急忙探头去看,来人穿了一件青色的长衣,当他看到来人鼻梁上那道触目惊心的刀疤后,心突然没来由的跳了一下。

夕阳透过木窗跳了进来,暖暖的打在木桌前的三个少年身上,少年们的神情形形色色,来人拿目光扫了一下,嘴角轻轻的扬了起来。

“菜来了!”伙计拉着长声转出后厨,声音打了一个转,隐入了浓浓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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