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王府的路要经过县大道,尽头只有那王氏一家。路很宽很新的,平日没什么人走,路过的时候但会没几次遇不到徐婶,是原县长家的御用家扫,本过得滋润得不错,直到新的县大道一路直通王府。
我在县大道跟市集交叉处的糕点局做小工,店里年纪最小的伙计相比我也大两岁,新道修成之后,送糕点去王府的担任自然落在我肩上。
初任几天,这个责任便被我腻烦了。以前在店内揉面团,透过铺门看着市集人来人往,摊贩成群,随心散布在小路两边,茶余饭饱的叔爷常聚成一团围在杀鱼的店面;酒店的掌柜在门口笑盈盈地吆喝迎客;偶尔会来一些自称“加芒”的西方人,头上光溜的,穿袈裟,大概是出家人,化缘时总有三两孩子围着取乐。
新街道虽红砖白瓦,地上没了油腻子和老汉的口水,反而使人不惯。
糕点送至府前时,来接的总是一个中年男人。轻轻叩响门环,内里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大门微开,门缝挤出来的尤先是他脸上那颗显眼的痦子,门完全开,才能看清他斜睨着的眼。拿了东西,通常什么也不说,只顾自己又关门进屋了。
听徐婶子说,他原本和她一同为原县长做家里工,王家上位后,说是“节省家支”,只留了那男工来当事。原来共事时,男工便暗暗挤兑徐婶。不知是耍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换了主子竟也让他吃得了利。用徐婶的话,“贼王配贼将”。光说不够,还要往地上狠狠渍上两口不屑的唾沫。
虽然走在王府道路的日子百无聊赖,但这条直筒筒的大道也非全无乐趣,几个月前那“加芒”在市集化缘后,递给店家的孩子一包种子,市集里的人没见过,不认得什么品类,都说是加芒脸皮薄,拿些没用的东西哄得孩子开心,权为白吃白喝消愧,没几个人对它感兴趣。种子于是被孩子玩耍时随便撒在大道边的栽花的壤地里,前两日开了花,艳的很,相比于花地里那些修道时就被精细规束的红绿,简直是一枝独秀。送糕点的路上于是并不用整日对着无聊的“家花”放空了,而是多了一股令人清新的自由气息。
孩子们随手的贪玩成了杰作,一个个活蹦乱跳地拉着自家大人来看。大人们起初不愿意,到场后却也忍不住夸赞起来。
徐婶从卖白菜的和卖炸饼的中间挤出一条缝来,两眼一翻就到天上,嘴角怯怯地别紧,哼唧道:“妖艳如此,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玩意!” 口里唾沫也要逞逞威风,三两地飞溅出来,刚刚没怎么好热起来的人群马上又嘘嘘地散了。
回店的路上,我撇了一眼那长茎的红花,还是静静的挺立在丛里,因比规整的园艺品高出一截而随风摇曳,性感热烈,却无出格之感。
一连几天都陆陆续续有人去看新长的花,大道似乎不再绷着一张严肃的脸了。
县里说书的“有学识”说,那花来自西方,称作“梅桂”,好多听书的附和其长得美艳。花店的老板连连说哪是美艳,分明是野种的妖艳!自家店里才是华县正宗血统的梅花。
众人吁声笑而哄散开去。
要我说,这“梅桂”确而玄乎,花瓣似烈焰,颈窝还有两片绿叶相衬,枝细美而曼展。你想伸手抚摸,却才发觉上面长着尖刺。好似独自芬芳,生人勿近。要走时发现花店老板不知何时捏着脚步来了,四处观望时觉四下无人,便伸手去摘,不出意料也被扎地赶忙缩回手来,小声咒骂着悻悻离开。
一段时间后,县上就存传了两种版式的流语,有说那花是个祸害,看一眼就便得“梅”运,听者甚众;另一派说这花明明是祥瑞,自己看完,生活红顺的,信徒也不少。
梅桂在县里的“口碑”逐渐脱离合理范围,但让我大生惊意的还是徐婶,明明平日里看谁好都要泼盆冷水踩两脚,竟也破天荒地不惜口齿,夸了这花起来。
原来徐婶平常省吃俭用,扫大街得到的微薄之禄偷偷塞给王府男佣,让他在主子面前替自己说话,已有一些时日了。本以为是钱币子掉进无底洞,空忙活。那男佣却突然开口说王家夫人喜爱大道上新开的花,让徐婶摘了送上府去,便允许她到府中做工。为此,她还特地花“大手笔”租来了花店老板的板车。据她说,花店老板极其支持她,还笑着说要给租金减半。
我看向她手中老斑上新添的伤痕,问她这么好的花全被敛去,不怕大家说么。
“又不是不让它活了,有县太爷府这么好的地方去,是这花的荣幸!我都不嫌摘它流血,他们还说上了不成?”徐婶的眉又像往常一样皱起来了,“我看谁说,就是不真心为这花好!嫉妒它能进太爷家享清福!”
后来大家果真说了,她也就果真那么应了。
几天以后,趁掌柜打盹,送糕点的路上我多在剩余寥寥无几的“梅桂”旁默不作声地待了会,当作陪伴我这些时日的简易告别。
再隔日,王府大道就重新绷起脸来了。
我再去送糕点时,还是那个男佣来应门,满脸得意的,嘴上挂着的邪笑把痦子挤成聚散的皱褶,像是得了什么喜一样。
我正好奇,就在返程的路上看到瘫在巷子里的徐婶,眉头不再皱了,眼睛挣扎地半开着,嘴里一张一合不知在嘟囔什么。我赶忙过去扶她,却只听她喃喃着“贼人”“骗子”的,渐渐地没气了。
板车不知被谁推走了,只留下一地被踩得七零八碎的花,它鲜红的血流了一地,原本锋利的刺被碾后纷纷从枝干上脱落,茎也残的残,断的断,不成样子。
我内心一阵叹惋,不是滋味,迈脚回去店铺。恍惚地,平日里有些距离的路,似乎前跟后脚地没几步也就走完了。
没有徐嫂后,大道除了有些落灰,倒也却不容易脏。集市的人偶尔也像我有些叹惋,但不久就不提她和花了。唯有花店老板似乎格外高兴,推着他的板车跟以往一般往店里送花。
县里一切照旧,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