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穿过我身体的河流,那是涤荡我灵魂的河流,那是源头在故乡、起源于生命最初记忆的河流。即便是走过千山万水,你依然在我的梦里低吟,让我找到灵魂的归宿。
她叫洣江,一条根本无法和长江的宽广、黄河的浩瀚相媲美的普通河流。河水缓缓流淌,夏天温润如玉,冬日清凉如冰,和大地上无数甚或连名字都没有的河流一起,编织成密密麻麻的生命血脉。
我在河边的村子里(当时叫生产队)出生长大,和村子里所有的孩子一样,能下河游水的时候,学会了躲开大人下河游水;能拿得动长竹篙的时候,便偷偷摸摸地趁着摆渡人不注意,拔了竹篙撑开船到河里过瘾。大人们判断我们有没有偷着下河游水的方法很简单,用指甲在小腿上轻轻一划,如果留下的是不明显的指甲痕,便基本上没事,如果指甲过处,是一道明显的白痕,那么基本上可以判断是偷着游水去了。又爱又恨的大人少不了一顿臭骂或者给几颗“暴栗”——即便如此,每年附近的村落里,总少不了一个两个孩子偷着下河时被河水卷走的案例。奇怪的是,当这些案例从大人们嘴里说出来,希望能好好教训一下我们的时候,好像根本无法阻止我们继续下河的冲动,酷热的夏日,谁能挡得住清亮亮的河水那闪闪的诱惑呢?
但是,摆渡人却从来没有为难过我们,连大声呵斥都没有过,即便是我们不小心把他的船撑进了回水湾,进退不得大声呼号,需要他驾着另一条船过来打救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责备过我们。
他是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长年住在船上,在岸上还有一个用来栖身的简陋窝棚。或许,在他孤独的生命里,他已经把我们这些顽皮的孩童看成自己家里的孩子了。时光如同流水,若是没有偶尔翻腾的顽皮浪花,该是多么寂寞难熬啊?
随着下游大桥的修通,需要摆渡过河的人越来越少了,摆渡老人的日子越发显得寂寞悠长。有时和大人们一起在河里洗完澡回家,会看到老人黑色的身影蹲坐在船头,在渐渐落下的夜幕里,慢慢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知道什么时候,摆渡老人不见了,摆渡船变成了挖沙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曾经有人栖身的窝棚也倒塌了。站在倒塌的窝棚前,看着地上残留的空瓶子、破碗,以及薪柴燃烧后的灰烬,我忽然觉得悲从中来,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那年,我未满九岁,正准备随着被平反了的爷爷和父母回城。
那年,我不到九岁,却好像一夜之间体味到了冷暖人生与苦乐年华。
河滩的芦苇和沙砾之间,有人如同空气一般,来了,又走了,如同河水涨落、霞光明灭一般。但我固执地坚信,江河水如同光阴,只会流转不息,却永远不会有尽头。
忙碌的日子总是短暂而又悠长。
后来,爷爷去世了,按照他的遗嘱,火化后葬在故乡的老虎山上,和早已去世的奶奶葬在一起。离开故乡那么多年,爷爷始终记着念着曾给他带来无数爱恨情仇的故乡,叶落归根,爱人永伴,一直是他的夙愿,但他还是为此等待了十几年。
等到我回故乡,去给爷爷扫墓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而我从离开、到再次和故乡的河流相遇,正好也是二十年。
可是,那是我曾经在梦里念叨过千次万次的河流么?为什么水变得那么混浊?为什么河面变得那么窄?为什么再也见不到在河水里自由嬉戏的大人和孩子?
外公说:上游的树都砍光了,河水变得越来越混浊,也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浅了。
我无话可说。何止是故乡的河流,在我们这片古老而又广袤的土地上,还有多少地方容得下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自由奔腾呢?时光流转沧海桑田,我根本没有力量阻挡变化,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不断改变呢?
回到久别的故乡,来不及和故乡的亲人们细细叙旧,便和父母一起,到老虎山的阳坡坟场,给爷爷奶奶扫墓。所有的仪式结束后,我让父亲陪着已经哭得直不起腰来的母亲先回家,我想在爷爷奶奶的坟前坐坐,吹吹冷风,再陪陪他们。
慢慢的,时间已近黄昏,夕阳恋恋不舍地在远处云阳山落下,天际只留下淡淡的酡红。
与老虎山的阳坡正对着的,便是洣江。远处的景物已经依稀不可辨,唯独河水反射着天际的余光,变得格外白亮。恍惚间,她好像不再是白天时见到的那条混浊窄小的河流,而是从模糊到鲜明,从遥远到靠近,渐渐还原成了我梦中的那条清波浩荡、流淌不息的河流!
我甚至能从风中,倾听到爷爷奶奶在河畔呼唤我的声音!
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我站起身来,顺着山坡跌跌撞撞地往下走,穿过高高低低的壕堑,再穿过比人还高的芦苇丛,一直走到河边的沙滩上,终于看到了河水听到了细碎的河水奔流声。哦,故乡的河流,久违的河流,在阔别了二十年之后,我终于从梦境中挣扎出来,把你实实在在地拥在了怀里。或许这种实实在在的拥有是那么短暂,但我却希望沉醉地拥你入梦,不愿再醒!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我差不多在河边徜徉了整整一夜。
在黑暗的沙滩之上,在银亮的河水身旁,我时而行走,时而梦游,分不清时间与空间的界限,也无从分辨过去与未来的差别。或者,因了故乡土地的深厚与孤独,即便是时光流转物是人非,我依然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那种温暖的、神秘的、生生不息的情感传递。故乡的河流,你那澄澈如玉的水流啊,荡涤着我那双早已被世俗和尘嚣蒙蔽了的眼睛,让它逐渐变得茫然而忧伤,一如当年那多情的青涩少年。
那年我二十九岁,随父母回故乡,给爷爷扫墓,顺便看望年迈的外公外婆。
那年我正好二十九岁,正面临着而立之年的诱惑挑战与惆怅忧伤——
哦,故乡,在你的博大与温厚面前,我只是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盼望在黄昏降临的时候,依然能循着母亲的呼唤,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