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7日,我和父亲见面了。
这么郑重地写下日期,是因为距离上一次和父亲见面,超过十年有余了。见完面心情一直很复杂,不知道要怎么写,晚上给刘丽丽教练的时候,被勾到了,决定记录下来。
一年回一次老家,一年有一次见父亲的机会,今年鼓起过很大的勇气最后还是没有迈出这一步,本以为今年又要错失又要混一年等下一年了,我自暴自弃地痛哭,老公注意到了,他把我的情况打电话告诉我妈妈,想看看妈妈能不能帮到我。
回老家去看望妈妈时,聊着聊着,她突然问我:“你是不是想爸爸了?”我措不及防,马上紧张地否认不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在妈妈面前表达对爸爸的情感,因为我知道妈妈怨恨爸爸,她认为是爸爸抛弃了我们母女俩,我不应该对爸爸有情感,有的话应该要像她一样怨恨。这回妈妈没有再讲爸爸的不是,而是分享了她如何放下了对爸爸的恨,自己也轻松了很多。我一直一语不发地听她说,也跟着放松下来。“我知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想你爸的……”我以为她后半句会向以前那样说“如果你去找他,我没眼看你”,结果她直接拿出手机,说:“我看看我有没有你爸爸的电话号码。”自然而然地,妈妈在替我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我松了口气,很快又紧张起来。妈妈说换了几次手机了,没有,我的心像块石头坠入池底。然后妈妈走进房间,拿出一本残旧的电话记录本,看着已经有一定年月了,那是妈妈买第一台手机时不会用通迅录,自己手写下来的,果真找到了爸爸的电话,十年了,会不会换号码?我看着那几个熟悉的数字,心砰砰跳。“以你爸的性格,应该不会换。”妈妈自然而然地拨电话,通了!会是爸爸吗?是!这声音我记得!妈妈自然而然地问候,自然而然地说:“女儿在我这里,你们是不是什么时候出来见个面呀……”我太佩服妈妈了,如果是我,肯定是又狞又倔强,这9号的自然而然和亲和太让人舒服了,一点也不别扭也不卑微。电话里,爸爸让我回家里见,我能感受到我是马上抵抗的,我不要见那些“家人”,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不要再回去,我委婉地说:“我还不想回,我还没准备好。”爸爸还是那个势气:“回家要什么准备,直接回来。”我心想,我主动找你,主动回去和你“和解”,你多有面子,我再也不要为你的面子委曲我自己,我直接一致性表达:“我回来就是想见你和妈妈,其他的,我不想见。”我已经做好了他不愿单独出来我就放弃的准备。也许是因为内心里他也想见我,而且爸爸是3号,我已经表达得很直接了,他肯定能感受到。最后他答应了:“好了好了,就随你吧,出来见面。”
……就这样,在老公和妈妈的帮助和推动下,我终于约上了爸爸。十年的等待,就这样要结束了?我不敢相信,我又启动隔离了,我没把和爸爸约见面的事告诉老公和任何人,也不去想,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见面前,我先加了爸爸的微信,他在微信里旁敲侧击地问我的近况,我没感受到他是在关心问候我,而是演绎,他是不是以为我又要向他要钱。对这个我非常敏感,因为我结婚的时候,他当面对我说“我嫁女儿不赔钱”(在他眼里我是“赔钱货”),只给我封了一个250元的红包。而且我的近况三言两语微信里说不清,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不想表现得热心。之后爸爸又给我来了一个电话,同样是旁敲侧击地问我的近况:问我工作,问我老公工作,问我们住得怎样,问孩子在哪上学……模式里我对他这样的打探是抵触的,我只想纯粹地见面,出于坦荡的心理,他问什么我分享什么,消除他的挂虑,让他明白我的心意。我告诉爸爸这次回来,只有妈妈和他知道,其他亲戚都不知晓,我不打算安排什么走访,只想静静地在家乡住几天。
1月27日早上,我定了一个包间邀请爸爸喝早茶,带上老公和孩子。
见面时我觉得称呼他“爸爸”很为难,完全是靠6号的“装”喊出来的,含含糊糊,一带而过。爸爸老了好多,皱纹多了,头也秃了,脸上的光彩少了,但3号的重形象还是有的,皮衣和西裤都很笔挺,皮鞋也锃亮,搭了一件红毛衣。爸爸提到现在的生活,已经不做服装生意了,生意难做,不赚钱……他一提钱,我就敏感,从他的表达去捕捉验证,好像总要跟我敝清他没有钱,不要指望他。我能觉察到“钱”的确是我和他走向“决裂”的导火线。记得当初爸爸各种创业尝试都挫败,后来靠着阿姨一起做服装生意,同时也被阿姨掌控着。我因为情感上“抢夺”不到父爱,听妈妈这边家人的怂恿,我的各种开支都向爸爸伸手,既是检验他也是惩罚他。我现在都能回忆爸爸一听我要钱就黑脸,这意味着他要去面对阿姨,做为一个3号自保的拯救者,要向自己的妻子给前妻的孩子“讨钱”,一定是很痛苦伤自尊的,而爸爸还无法甩开我。我不断地向他索取,在我需要的时候索取钱、在我跟阿姨暗地里叫劲的时候索取关注、在他和阿姨新起房子里索取一个独立的房间,这都是当时他缺的,他给不了我。我无止境的索取最终把爸爸逼到把我推开,我惨兮兮地把罪名都留给他。
爸爸解释当初答应了来看正在坐月子的我却没来的原因是手机丢了,我无意质疑爸爸的理由,当是一个破镜重圆的台阶。他坦诚妹妹(同父异母)出生后,自己成了奶爸,一直在照顾抚养妹妹,而我从来没有获得过他这样的照顾,他坦诚对我无心无力的亏欠和想念,我边听边抑制内心的哽咽,往事历历在目,而我不再挣扎。
我本以为我会跟爸爸哭述他对我的伤害,可是一点也没有,我看到一个坦诚自己已渐渐老去已无能为力的老人,不再乞求生活有什么涟漪,只想远远眺望祝福已独立成家的女儿。我向爸爸分享了我对往事更多的看到和理解,包括爸爸所承担的家族压力、爸爸妈妈分开的必然、和阿姨结合的必然、阿姨出于守护自己小家庭的各种防卫……我发现我愿意对爸爸给出我的注意力,我不再乞求他来给我疗伤,我可以照顾自己的伤痛。我也看到了一个事实——爸爸已经有了他自己独立完整的家庭,我不属于这个家庭,我有我自己的家庭,我们坐在一起,相互分享各自的家庭,十年的时间,界线已经拉得很分明。我还发现我仍然想要爸爸的爱,这份爱里已没有纠缠没有侵扰,是来自亲缘的关怀、祝福。
十年分隔,两小时的相聚,我以为的和解是抱头痛哭的场面,可是没有,只是平淡的温情流动,和我想象的有落差,给爸爸分享的“我对他有更多的看到和理解”,这是我真实的感受,可是这个感受是我为了拉近和爸爸的关系才使出的解术吗?回到日常,我会主动多跟他联系吗?还是只停留在单向地想念?我的隔离、我的自我包裹,会随着跟爸爸关系的重建而有所改变吗?如果还是改变不了我的这些“问题”,那我那底是怎么了?我的问题到底是出在哪?我的出路又在哪?我陷入了困惑,我以为可以在跟爸爸的关系上找到答案,可是没有,或者说是我不知道有没有答案。
隔天,爸爸给我发来信息,我看着泪流满面,我想回应他,却三番五次地构思不出一句话。好像这一切不是真的似的,我有点承受不了,怯于表达。
也罢,不去追究了,如实如是,当下的感受即是答案,不去推断了,接受时间的检验,暂且搁着。
直到晚上在群里教练完刘丽丽,我向云若姐表达我也被勾到了,云若姐单独支持了我,我才感受到了我不断索取的猖狂,阻隔我与爸妈关系的,不是爸爸妈妈,也不是那些陈年的伤痛,而是我的自以为是和一厢情愿,自大到不相信自己的感受,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记得曾经,儿子问过我:“妈妈,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精心编造的回答是:“因为爸爸妈妈很相爱,我们结婚并生活在一起,我们决定共同养育和爱护一个孩子,于是我们生下了你。”
后来在一次呼吸静心后觉察到,因为我担心害怕孩子认为自己是不被爱的,才强调这样一个解释。我不曾想过,这其实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我心里一直存着这份最初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