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七百年后
2717年。春天。
西风拂过峡谷与山岗,山崖上姹紫嫣红的新芽与花草随风摇曳,阵阵花香如同坠落的彗星尾巴,猛烈扫过海平面,将大海一分为二,留下长长的拖痕;打在礁石上的浪花像高纯度的水晶石一般冲向空中,留下这个世上最美的剪影;海岸的红树林新叶发出连绵不绝的“窸窣”声,大口大口地吸食着初升的太阳之光;而沿海公路上的厚重尘埃却不为所动,它们将几百年前陨落的文明踩在脚下,让后者无法重见天光。
“嗖”地一声,一辆车转瞬而过。漫天尘埃如同天地初辟中的混沌星尘,抗议着新秩序的诞生;一群惊鸟从路边灌木中扑腾而起,仓皇而杂乱的叫声撕破天际。
谭晓茜19号停下车,踩在松软的大地尘埃上深吸一口气;胸前标识的“19”字样,随着胸脯缓缓起伏。她沿着稗草倾覆的石子路慢慢向下走去,来到海边。
海边的沙滩,有着深浅不一的土包;一阵浪花冲过来,将上面的沙子带走,埋在沙土之下的朽木、钛合金、塑化材料、建筑断面、生锈铁皮如同刚出土的古文物,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谭晓茜19号拾起一个满身泥沙的洋娃娃。它早已褪色,左眼珠不见了,一条腿也不知掉在了哪儿,海水沿着另一条腿不断滴落;它的表情疲惫,就像一个背着父母游泳的孩子,在被发现后的不知所措。
谭晓茜19号轻声叹了口气。这个娃娃,一定是从前某个小女孩的心爱之物吧?它一定陪着那位女孩倾听了白雪公主、青蛙王子的童话,一起度过了无数个甜梦萦绕的静谧夜晚吧?因为女孩那么爱它,或许,它还会陪着女孩的子女、孙辈一起,度过无数个日升日落、繁花开落的闲岁——如果没有七百年前的灭顶之灾。
当张天汶等最后一批地球人停止心跳后,世界的脉搏也随之走向沉寂。尽管有上千人的意识得以保留并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但世界的运行需求何止千种?城市的建设、环境的改良、经济的发展、科技的进步、学术的演进,无一不是汇聚了数以万人的智慧结晶与人力财力,而千余人的思想与执行显然无法应付这些超载的使命。据上一代“继承者”的回忆,在300多年前,地壳发生运动,古上留城郊区以北的地域整体陷落,自然力量凿开的裂缝引来滔天洪水,而后者席卷了这座失落之城。继承者们眼睁睁看着海水将此片区的工业、商业文明吞没,高楼、汽车、游乐园、电气设备沉入大海之心,而他们却束手无策。
原来,一个文明建立的背后,隐藏了多少野蛮与暴力的剧烈冲突、俯首称臣。
谭晓茜19号沿着海滩默默走着,一块巨大的金属残片深深插入沙里,横在面前。残片上的硅薄膜已经脱落,尖锐的边角剧烈弯曲,斑驳的体锈如同褶皱山体一般丑陋而扭曲。那是某颗地球同步轨道卫星上的太阳翼的一部分。此刻,它仍在贪婪地吸收着太阳能,但却早已丧失了转换电能的能力。
人类灭绝后的50年左右,人造卫星因为大气阻力摩擦、设备老化、燃料消耗殆尽等因素,开始大量地自毁陨落。而现在,继承者们的实验室里,早已失去了关于外太空的所有信号;他们去到了美国、英国、印度,在世界各地,重启人类的生命,然而这个世界的即时定位、网络系统已然失效。他们无从知道外太空是否有生命的存在,他们的异地沟通也回归到了最古老的方式——写信。
他们空有重建世界的理论,而无法付诸实践的执行短板,却将他们带回了原始森林。
谭晓茜19号顿觉兴致大减。她已在生命的重启工作中连续鏖战了十几天,今天是院长张天汶21号强制她放假一天。他们虽是克隆体,但他们的意识里有疲惫,疲惫不容他们像机器人一样全年无休,谭晓茜17号、18号就是因为积劳成疾而没有活过40岁,院长坚决不允许这种事再发生。每次放假,谭晓茜19号都会有如释重负的愉悦感,她会到每一个没去过的角落游玩,去捡拾被尘埃与岁月遗忘的历史碎片;而每一次,她都扫兴而归。每一处蒙尘的过往,都会波动她悲伤的情绪,尽管她从未来得及参与其中。她抬头看看天,一只苍鹰滑翔而过,消失在大海另一侧的葱郁苍山背后,只留下一声洪亮的鸣叫,响彻天地。
谭晓茜19号摸了摸耳朵上的微型投影设备,时间显示11点半。“该回家吃饭了”,谭晓茜喃喃道,慢慢离开海岸,发动汽车。
谭晓茜19号转动钥匙,打开家门,饭菜香气扑鼻而来。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来到谭晓茜19号面前,灿烂笑容如同春花怒放:“妈妈,你回来啦!我刚把饭菜做好!”
谭晓茜19号心头心头一动:这就是家的味道吧。她蹲下身,心疼地擦拭着小女孩被油烟弄花的小脸:“嗯,晓茜真乖!”
小女孩略带骄傲地朝谭晓茜19号嘻嘻一笑:“您老人家累了,坐着休息一下,我去端菜!”
望着小女孩愉快的身影,谭晓茜19号的记忆回到七年前的夏天。
在经历了数百年无污染排放的岁月以后,雾霾早已烟消云散;而空气测量仪的数据中显示,钋指数在几个月前已在“0”的位置上不曾动过;全球继承者的信件反馈,也应证了钋在这几百年里,有的在酸性物质的液态反应中化解殆尽,剩余的则慢慢沉积下来,落入泥土,重归大地母亲的怀抱。谭晓茜19号记得,张天汶21号和其他老学者、研究员、科学家们都激动地流出了泪,泪水与夏日蒸发出的汗水混杂一起,显得十分可笑。
他们终于等来了重启人类的一天!
他们首先做了植被重生的实验——尽管数据如同板上钉钉一般真实,但他们无法承受“人类重生”的失败。他们将有机化合物、蛋白质等物质真空解冻,用技术手段合成不同大小、类别的人造胚乳和不同厚度、层数的外种皮;接着,他们又利用营养基、核酸等打印出胚,进而将外壳与内核进行合成。几天后,他们将新世界的第一粒种子——植物界生长最迅速、生命力最强的植被之一——梭梭树种,撒在了南郊的沃土之上。第二天,继承者们交杂着期盼与害怕的纠结情绪,来到树种面前,而后者已冒出两公分高的新芽。谭晓茜19号清晰记得,当天阳光柔和,大家都像傻了一般,说不出一句话;而梭梭树种在阳光之下,世界仿佛震荡着它努力成长、伸展包茎的声音。
一个月后,上留及其附近的克隆植被均被悉数铲除,只留下光秃秃的黑石黄土——不,当中还有如同碎花一般的点点墨绿——那是玫瑰、香草、小麦、玉米的嫩芽,那是真正的生命。它们已熟睡了七百年,而此时它们已全部苏醒。
植物如同穿越时空的重生,给了这群科学家莫大的信心。他们终于有勇气重启人类,他们将其命名为“重生1号”。然而这比种子的合成与打印复杂得多,即便两者技术壁垒相去不远。后者只需一粒种子,便可长成森林;而人类,自出生便是个体,而且思维不同,所有的重生,都必须因人而异。但另一方面,这又比种子的诞生简单许多——克隆人身上的细胞,可以让人类的诞生过程少走几十亿年的弯路。
“重生1号”的首选目标人类,自然是谭晓茜——她是张天汶的爱徒,也是意识能够延续数百年的功臣;此外,谭晓茜19号早就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她总在幻想自己遇见另一个自己的奇妙瞬间。她和导师、科学家与学者们开启了漫长的熬更守夜之战,好几次都差点倒在了实验室;张天汶劝她去休息,但她从未听得进去。有次晨跑,张天汶非拉着她一起。谭晓茜发现,之前种下的种子,如今已将千山染绿。她才知道,自己已三个月不曾出过科学院大楼。
而此时,“重生1号”实验也走到尾声。她将孕育出的“谭晓茜”抱出温暖的培养液,裹在了柔软而舒适的白绒毛毯里,只露出小小的一个头。谭晓茜19号感觉心快跳出喉咙。眼前的家伙好小啊,感觉一只手就能把她握住。她紧闭双眼,动也不动。她会是个奇迹吗?她真的有生命吗?她真的能发出消失了几百年的第一声啼哭吗?谭晓茜19号的眼泪涌了出来,但她不敢去擦拭,甚至,她眼睛也不敢多眨一下。
突然,小家伙的嘴皮轻轻张开了。谭晓茜19号以为眼睛花了,她再顾不得其它,赶紧擦了眼泪。而小家伙的动作还未停止:她的双眼也睁开了,澄澈如同雨后晴天;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手脚也开始在毛毯的包裹下微微蠕动……
终于,她发出了响亮的哭声。
这声哭响,无异于世间最美妙的独唱,所有人都如山洪爆发一般振臂高呼;谭晓茜19号的泪腺也变得发达。她狠狠擦拭了脸庞,缓缓抱起小家伙。她好轻啊,而谭晓茜19号的手却不停发抖;她的眼睛与谭晓茜19号对视,仿佛在祈祷后者的喂养哺育;而后者,则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段时光的温柔流逝,一幕夜空下的诸神降临;她的娇艳如同世上最美的花,所有的光华与艳丽都在顷刻黯然失色。
谭晓茜19号嘴角微微翘起,轻轻说道:“嗨,你好!”
谭晓茜19号在饭桌靠窗一侧坐下。窗外,一群小孩正高兴地在小区广场追逐,全然不理会“父母们”的招呼。他们是过去7年的奇迹,是新世界诞生的第一批人类。20年后,他们将担起这个世界的所有责任:推动经济、发展科技、传播人文、发射再度刺入宇宙腹地的人造卫星……以及,成为真正的爸爸妈妈。
坐在对面的谭晓茜,此时正拿着刀叉,奋力地在牛排上进行“版图分割”,准备大快朵颐。谭晓茜19号不禁鼻子一酸。眼前的家伙才7岁啊,就已经懂得做饭、洗衣、微积分的演算、二进制的编程;依靠意识存储器,她的大脑成长速度已是七百年前的人类的四倍。根据那时候的谭晓茜留下的意识,当时的人,在这么大的时候,只会像野孩子一般满山跑,做牛排至少等到中学毕业,微积分则属于高等数学,而二进制编程,更是要等到毕业以后参加工作才能娴熟运用。
她想起从海边回来的路上,路经一辆残破的汽车。汽车没有了玻璃,内部的方向盘已经脱落,皮椅已经风化;地盘被锈蚀洞穿,成为一个光秃秃的骨架。枯叶在车身上凝成厚厚的暗黄,成为昆虫和寄生虫的安逸住所。
那是七百年前的谭晓茜开的车。她最终没能开回家,甚至没能走出上留市;蔓延至五脏六腑的钋蚕食了她最后的前进动力。继承者们把她的遗体带回了柳杨,那里一片荒芜,但那里有谭晓茜的寄托。
谭晓茜19号深吸口气,两滴泪水掉落下来;她迅速将其擦掉,但没躲过对面谭晓茜的眼睛:“妈妈,你怎么了?是不是晓茜做的牛排不好吃?”
谭晓茜19号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晓茜这么懂事,妈妈是太开心了。对了,明天妈妈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谭晓茜高兴地拍手叫道:“好呀好呀!去哪儿呢?”
“秘密!”
或许,我们这群摆渡人,到了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了,谭晓茜19号想,而你们的传奇,已然开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