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侯祠出来,直接打车到杜甫草堂,在草堂门口简单吃了点午饭,几个人便相偕进入草堂。
草堂和武侯祠一样,游人如织,但没有锦里那样熙熙攘攘。天正热,朋友建议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息,等天凉快一点,游人没那么拥挤的时候再细细游玩。于是,找了个绿树掩映的亭子,坐下来等暑气消减,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我一边和他们闲聊,一边沉思杜甫成都时期的经历和创作。
史书记载的很清楚,杜甫“弃官入蜀”,也就是说,杜甫在成都期间不过一介布衣。其实,杜甫来成都前也不过一个可怜的九品官,本来就没有什么家产,再加上是逃难,可谓身无长物。杜甫写过一句诗,“儒冠多误身”,恐怕也没有什么实际的生产经营能力。没有家产,不事生产,再加上遭逢战乱,杜甫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杜甫是当时少有的和家人一起逃难的诗人。李白是一个没有多少家庭观念的诗人,王昌龄的逃难有点诡异,他是迎着叛军逃离任所的,没有看到过他逃难时携家带口的相关文献,王维呢,压根儿就没有逃跑,在安禄山的政权里任了伪职。在我们熟悉的诗人中,好像只有杜甫,逃脱叛军的控制后,和家人一起逃到了成都。不知道什么原因,很多讲杜甫的书籍都没有详细谈到杜甫是在什么时候和家人汇合,又在什么时候、如何和家人一起逃到成都的。也许,在许多人的眼里,杜甫的家人不值得进入文学史的描写和研究,但是,恰恰是杜甫在逃难时能够和家人生死相依,才彰显了杜甫深厚的人道主义情感,杜甫才最终成为杜甫,才能够写出一大批充满人道主义情感的光辉诗篇。很难想象,一个抛弃家人独自逃生的人,能够对周围战乱中普通的小人物充满同情、尊重和喜爱。
到成都后,杜甫得到了严武的帮助,次年,建起了草堂,一家人总算在战火纷飞中有了一个家,杜甫也有了一生中难得的一段安稳日子。“稚子敲针作钓钩,老妻画地为棋局。”似乎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闲暇之际,独步江畔寻寻花,孤独之时,和周围的邻居喝两杯酒。如果有朋友远道而来,那份喜悦就必须发而为诗:“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餐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就这样,平静生活、江山形胜再加上周围健康人性的浸润,杜甫作为一个诗人的人性,得到了充分的发展,显得格外深厚而丰盈。
关于杜甫的诗歌,有一个受到广泛接受的说法,杜甫入蜀,诗歌的境界有了进一步的提升。的确,杜甫最为优秀的诗歌,几乎都作于入蜀之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江畔寻花七绝句》、《又呈吴郎》等更是作于草堂时期。但是,除了思想、艺术上的成熟,杜甫本人人道精神的发展似乎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杜甫草堂期间创作的诗歌,我认为有一首格外应该引起人们重视的诗歌是《又呈吴郎》:“堂前扑枣任西邻,无儿无女易夫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亲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衣。”对一个无亲无故的普通邻家妇女,能够如此同情、理解并代为设想,如果不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实在不可想象。
日光下移,酷暑稍减,我们从凉亭中出来,在路标的指示下在草堂中依次参观。朋友是书法爱好者,我们在千诗碑呆的最为长久。朋友不时惊叹前人书法的大气磅礴或鬼斧神工,我不懂书法,则暗自品味杜甫的诗歌。在我的印象中,杜甫是一个常年邹着眉头,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可敬可佩而并不可爱,但是,读着“小桃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这样的句子,却让我看到了另外一个热爱生活、热爱人生的杜甫,联想到杜甫描写妻子、儿子日常生活的诗句,发现他在忧国忧民之余,和我们一样热爱着生活中的一切美好事物,顿时觉得这位伟大的诗人变得亲切了许多。
杜甫到成都的时候,正是唐玄宗带着一大帮文臣武将避难成都的时候,相比于那么多的权贵,居住在草堂中的杜甫,潦倒落魄,前些年他用来描写李白的诗句,用在他自己身上真是再也贴切不过,确确实实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但是,他在贫贱生活中却呐喊出了中国古代诗歌中最具有人文精神的声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声音穿透了一千多年历史的风雨,至今还震撼着我们的心灵。今天,唐玄宗的行宫和那些权贵门的形迹早已在岁月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杜甫当年低矮破旧的草堂却成了成都的一张名片,吸引着无数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表达一份敬意。
天色渐晚,晚上已经约好了饭局,只好匆匆告别草堂,重又回到活色生香的现实生活。但是,杜甫草堂带来的一份精神滋养,却已经深深留在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