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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上学上傻了,话都不会说了,见人连气儿都不吭。
许多年前,他们是这么说我堂姐的。那时候,我幸灾乐祸,跟着他们嘻嘻地笑,每天想的不过是放学之后去哪玩,奔跑的时候看到天上荡悠悠的白云心想,日子过得真是太慢了,长大好像是好久好久以后的事情,久到永远不会到来。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们有一天也会这么说我。
一
我第一次梦到章鱼是一个夏天的晚上。
那天傍晚,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我和我妈还有村里的婶子大娘们,都在村子一个空地上的木头上坐着聊天。远远地,看见我大娘和堂姐过来了。
大娘一过来,就有人问:“咋了?孩子又气人了?”
大娘烦躁地说:“又闹着要买衣服,天天瞎胡闹!”大娘拽着我堂姐,把她拽到人群中间,扯住衣服问,“让你婶娘说,让你四大娘说,你这件衣服不能穿吗?这件衣服咋了?好好地又要买?买多少是个头?”
堂姐的声音无比委屈,“你说考好了就给我买的。”
大娘一听更气了:“你就记着这句了,让你好好学习你咋没记住?我和你爸天天干活,累死累活的你咋没看到?你让大家说,身上这件哪不好了?”
没人会在这时候说反话得罪大娘。于是在木头上坐着乘凉的人七嘴八舌:“好好的怎么不能穿?”
“不比吃喝比成绩,有的人连这个都没有,我们小时候衣服补丁叠补丁,穿四五年都舍不得扔。”
堂姐被众人围着,孤立无援,局促地低着头,耷拉着嘴角,眼神灰寂,眼里闪耀的泪光像破碎的玻璃渣子上折射出的光,那是她最后的绝望挣扎。
但是取得最终胜利的是大娘,她洋洋得意地看着堂姐,然后和众人闲扯一会儿,回家烧汤了。
堂姐在她身后跟着,背影沉默了好多。
大娘刚一走,风向就变了,三奶奶说:“给孩子买一件又咋了,整天把孩子打扮得像要饭的。”
另一个“啪”地一声打死了腿上的一只蚊子,头也不抬地说:“会过嘛!”
“也太会过了。这个会过劲谁赶得上?”
我想起了堂姐想要的那件衣服,一件假两件的连衣裙,我们一起上街时,她每次都要去看看,还充满怜惜地用手抚摸了那件衣服的布料。那个老板娘戴着太阳帽,拿扇子扇着风,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眼,看着堂姐不合身的衣服和开了胶的凉鞋,撇了下嘴角,对堂姐说:“哎!丫头,你要想买可以穿上试下,不要乱摸,手上的灰出了汗抹在衣裳上,我就不好卖了。”堂姐触电般收回手,拉着我就走。在她转身的瞬间我看到她的眼睛像被挤压的海绵,泪水盈盈欲出。
那天晚上,我做梦梦到了章鱼。那时候我还看不出那是章鱼,我只看到海里有一团海草一样的东西,在水中伸展着四处漂浮,那些龙飞凤舞的触手深处藏着一只冷漠的红色小眼睛,不声不响地窥伺着我,仿佛正在伺机而动。
二
小时候每个星期都像骑着自行车爬过山坡,星期一星期二是艰难吃力地爬坡,然后星期三爬到坡顶,看到周末遥遥在望,于是一口气冲下去,一路欢呼着驶到星期日。然后在开始新一轮的爬坡。
时间就这么一个山坡一个山坡地被我们撂在后面了。
堂姐话越来越少,我也上了高中。我开始能辨认出梦里的东西是章鱼。
高中分科的时候,爸妈让我选理科,他们说文科没出息,以后不好找工作。
“你看你表姐,人家让她学文她都不学,人家理科不会还选理呢?”
我争辩:“我不喜欢理科,我不会。”
“不会学嘛?谁一生下来什么都会呀。咱村青青当初也说不会,现在不是也选了理科吗?现在都快高考了。”
妈给我夹了筷菜:“听话啊,选理以后好找工作,你选个文科,到最后考上大学,连工作都找不到不是白上了。”
我嫌恶地皱着眉头,想倔强到底:“我不。”
爸把筷子拍到桌子上:“你这孩子我看你是想挨打哩?我们还能害你不成,我看你现在跟你思言姐一样,我们可不像你大娘家有钱,以后能拿钱帮你找工作。”
“谁让你们找了?”
“你要是选了文,就别进这个家,我们不能白白供应你读个没出息的东西瞎花钱。”
那时候在吃晚饭,我苦着一张脸,机械地进食。我喝了口稀饭,里面有颗枣,我把枣咬开,舌头上顿时粘满了许多微小的颗粒,不知道是没洗干净的尘土还是虫卵,我一阵恶心,但还是不声不响地强行咽下去了,两端尖尖的椭圆形枣核顺着我吞咽的动作划过我的喉咙,噎在我胸口,硬硬的一块。
思言就是我堂姐,她高中想选文科,但是大伯大娘逼着她选了理科,她高二的时候偷偷转了文,大伯大娘知道后,气得天天数落她,把她从小做的让他们不满意的事情拿出来,倒豆子一样,天天往堂姐头上倒。后来堂姐毕业,他们替堂姐找了份银行的工作,堂姐不愿意,他们骂她不孝,出动了七大姑八大婶全部去劝说堂姐。堂姐工作一段时间后,一声不吭地辞了职,自己背着包去景德镇烧瓷了。大伯大娘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消息,跑去景德镇跟她大闹一场,堂姐不回来,他们就打电话给当地警方,说店主拐卖人口,强行把堂姐押了回来。但堂姐回来后,再也不愿意去上班,整天在家呆着,一声不吭,好像被人毒哑一般,也不再说话。
我离开饭桌,去找堂姐,刚到路口,就听到大伯大娘在吵架。
大娘气冲冲的,像在骂一个仇人:“这闺女怎么这样,一点都不知道心疼父母,跟头猪似的,话也不会说,早知道不供她上学,白花了那么多钱。”
大伯埋怨我大娘:“都是你把她惯的。”
大娘不服,立刻怼回去:“我惯的?我啥时候惯的?还不是你惯的,从小啥都不让她弄,怕影响成绩,东头的青青,啥活都干,人家也没像她一样,考得比她还好。”
大伯立刻针锋相对:“孩子还不是像你,像你一百分。”
这些话我听着熟悉极了。
我以为堂姐不在家,进屋后才发现她在屋子坐着,门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我叫了她一声,她才微微扭过头来,眼睛像小朋友在地上磨久了的玻璃珠子,黯淡无光。我看了不由得心下一惊,怯怯地叫了声“姐”。
她嘴唇蠕动两下,似乎想说话,最后却没发出声音。
我走的时候,堂姐正透过窗户抬头望天,明明只是极简单的动作,她却做得很吃力,仿佛是从一个很深很深,深到地心的井里,从狭窄的圆形井口望出去的。
我又做了梦。我梦见我乘着船兴高采烈地要去什么地方,我在甲板上站着吹风,帽子上的白色飘带在风里飘摇。我伸开手,拥抱海风,但是帽子的飘带被风吹到我眼睛上,于是我伸手去捉飘带,想把它扒开,但是手一触摸到飘带,那柔软黏腻的软体动物的手感却让我感到一阵战栗,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身子一歪,砸进海里。我拼命往前游,拼命往前游,游,游......当我终于游了一段距离时,扭头一看,看到那只章鱼离我远远的,我正想松口气,却见那只章鱼的触手猛得伸过来地扒住了我的肩膀。
我一睁眼,发现黑板上全是我看不懂的公式和字母。又睡着了,我很内疚,我知道父母都以为我在学校好好学习,我知道是花着他们的血汗钱才坐到教室里,我知道我该认真听讲,用十二分再十二分的力气去学那些我本就不会的物理和化学,我知道我在浪费自己的光阴,我知道我在荒废我的未来,可我就是不由自主,神魂荡悠悠的,不知道飘在哪里。要不就是夜里难眠,白天特别困倦,忍不住在数学老师的讲课声里睡去,每当我想到文科班时,就想到他们头也不抬跟我说的“你可别跟你思言姐学”。
于是我的念头还没破土就被按死了。
三
时间那么残忍,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可是对人,它却要他们长大。
它让人们以为长大似乎永远不会到来,却一掌把他们推到成人的世界。
我措手不及、惊慌失措,来不及拽下衣角,就大学毕业,入了职场。
每天困住工位上,做着不喜欢且无聊的工作,碰到不会的,寻不到一点帮助,急得一个下午长出一脸痘痘。我一直以为和我搭档的那位大姐对我很好,我的工资平白无故被降了,她还替我打抱不平,可后来我才从另一个跟她有嫌隙的人那里听说,是她在领导面前告的我的黑状。我才知道自己真心对人,帮她搞了那么多工作,结果等着我的竟是一场背刺。每次挨骂,我都想“算了,不干了,不干了不伺候了,爱找谁找谁去吧。”可是辞了职又没有地方去,唯一的容身之地只有让我压抑痛恨的工位前。除了体重,我所有的东西,头发,健康,时间,朋友都在一点点地减少。
每次晒太阳,我都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我希望我晒着晒着,所有的不开心,痛苦,和病痛都会消失,我的骨头和皮肤会变得透明,然后我就会变成一缕烟,毫无痛苦地,连同我存在的所有痕迹一起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千万千万,不要有人记得我。
最终,在有一次挨骂后,我忍不住在办公室疯了一样大喊起来,然后冲出写字楼,东西都没收拾,直接走人了。
我闲了半年,后来二姑联系上我,说给我找了一份会计的工作,让我去上班。
我知道他们为我的工作求了许多人,可是萨特说过“他人即地狱”,我不想回到地狱里去。但是,当年听过他们说堂姐的话在我心中激荡,我说不出去,也没有勇气说不去,况且,不上班的日子没有一点经济来源。最终,二姑开车送我去单位,只当我是默认了。
我在车前的玻璃上,看到我自己的倒影,眼里盘桓着着两个阴天,黑云密布,了无生机,偶尔乍现的光芒也是动物被天敌逼到绝境时凄惶、绝望的光。如果非要探究,那我眼里一定是两场干涸的雨。
我真希望这辆车永远在路上,永远也不要驶到目的地。以前我看过一篇小说,里面有一种比死刑更残酷的刑法,就是让一个人不停地重复某一个时间段的事,我现在真希望,我永远在路上,永远到不了单位。
我在副驾驶上坐着,简直能听见豢养在我内心的野兽在一刻不停地嘶吼,它疯狂地撞击着关着它的笼子,它想冲出来,用自己尖尖的牙齿和锋利的爪子,把这辆车撕得粉碎,把公司撕得粉碎,把一切都撕得粉碎,把我也撕得粉碎。我想尖叫,想扭动身躯,身体却被安全带狠狠勒着。我把手插进头发里,指甲顺着脸颊,狠狠地划下来,脸上火辣辣地疼。
姑姑问我吃东西吗。我说,好,我不饿。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还在老房子里,家里有扇窗户开得很高,早上十点左右阳光会斜射进来,在地上投出六道金黄的影子,像一面牢笼,我捉了一只蚂蚁放在影子和影子之间,每当蚂蚁要从两个影子间的空隙逃出去时,我就把它拨回去。
我让它永远逃不出那座无形的充满光明的小小牢笼。
就这样,我白天被工作苦苦煎熬,晚上被恶梦紧紧缠绕。
我好像在深蓝的海里,但当我游动时,却发现海水被抽空了,四周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忽然想到这是我的梦境,梦里的东西都是假的,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梦,于是我转了个身,像鸟扇动翅膀一样上下挥动自己的胳膊,没想到我没有按预想的那样飞起来,反而猛地下坠,从不知道多少丈的高空垂直下坠。
我坠到海里,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巨大浪花,只看到冥黑的海里,有一团巨大的墨迹在张牙舞爪。我看到那团墨迹冷漠的红色眼睛,吓得急忙转身逃跑,可是我还没转身,就被章鱼紧紧缠住了。章鱼的触手一接触到我的皮肤马上变成了几条黑色带白色环形花纹的大蛇。好多条蛇紧紧缠住我,禁锢得我只有指尖勉强能动。我甚至能感觉到蛇表面的鳞片在我身上盘旋时微小的开合,那鳞片在我的肌肤上扭动时划下一条条带血的划痕,从那些血线似的细小伤口处,我的肌肤发烫,然后开裂,最后身上的一团团血肉开始崩落。我惊骇得眼睛几乎要跳出眼眶,然后我看到一个个三角形的蛇头开始缓缓地向我的脸逼近,它们吐着分叉的舌头,带着浓重的腥臭气去舔我的嘴。
我霍然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正在旋转的天花板。
从那以后,我就说不出话了。
堂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这次没人找得到她,也没人再提起她。
我听到村里人同样地感叹:好好一个孩子,上学上傻了,连话都不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