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端午,满街粽叶飘香,北京的又一季盛夏如约而至。眼看这几天的气温连创新高,在越来越燠热滞闷的空气里,我不禁忆起了起小时候北京城里那些点缀着夏天的声音,也回想起那一场场再也回不去的仲夏夜之梦。
记忆里很久远的小时候,北京的夏天还没有被各种鼓噪耳膜的噪音所充斥污染而变得繁华浮躁,喧声刺耳。
我还是懵懂幼童的时候,北京的夏夜是静谧无言的,安静得仿佛可以聆听到高悬天际的星子们那散发着幽明的喁喁絮语。而最先唤醒黎明的,是此起彼伏,由弱渐强的群鸟啼鸣。
那时的北京怎么会有那么多种鸟儿安然栖居!我记得最早醒来的似乎是现在郊区依旧常见的布谷鸟,在佛晓时分清新凉爽的空气里清脆呼唤着:“布谷~布谷~”,那浑然天成的节奏韵律宛若一声声晨起的问候,不觉间驱散了一整夜宿睡未醒的疲乏。间或听到一两声燕子的呢喃,稍纵即逝,半寐半醒间的一刹那,待要侧耳再听时,却传来了鸽子们语焉不详的咕噜声。在那个年代里人们尚不知“谈禽色变”,记忆中似乎每个居民小区里都有人饲养鸽子,鸽子们含混不清的腹语至今仍是许多北京小孩猜不透的谜。
当初升的朝阳用微温的暖热熨帖面颊时,麻雀们开始叽叽喳喳的争鸣。北京土语称麻雀为“老家贼”,相传这种看起来颇接地气儿的鸟类却是气性最大的,一旦被捕获便不吃不喝终日气闷,直至一命呜呼。
在各种鸟儿的鸣啭啁啾中睁开尚有些惺忪的睡眼,舒展舒展酣睡后仍有些绵软酥沉的筋骨,新的一天便拉开了序幕,一切如此自然舒爽,想来那时候的北京人根本不知“起床气”为何物。
听!蝉声起来了。北京人管蝉叫“季鸟儿”,或许因为这种小虫只有短暂一季的生命而因此得名的吧。似乎在很小的时候便听家里的老人讲过,蝉会在天色未明的时候破土而出,爬到树干上褪去外壳,待到太阳升起之后,晨光会晒干初生的蝉双翅上的露水,从这一刻起它们也即是成虫了。那些留在树干上的蝉蜕北京人叫“季鸟猴儿”,能入药,也是老北京传统手工艺品“毛猴”的制作原料。
蝉只会单一调门的嘶鸣,晨起的人们听着听着便不觉间浑然忘我,不知神游到何处去了。另有一种名唤“伏天儿”的小虫,与蝉外形类似但略小,却是因叫声得名。它们仿佛执意要和蝉们一争高下,趴在树梢上起哄一般声声呼唤“伏天儿~伏天儿~”,以此提醒人们北京盛夏的来临。
洗漱停当走出家门,已经高高升起的朝阳晒烤着各自奔赴前程的北京人们。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早点摊儿每天生意兴隆,早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来光顾的大多是同一个街道街里街坊几十年的老邻居,见天儿低头不见抬头见,趁着排队的功夫闲话家常,言谈话语间总透着那么一股子家常的亲热,这照例是老北京人大清早儿见面时独特的问候。
就着早点摊儿简陋斑驳的木桌椅来一个刚出锅,金黄酥脆的大油饼儿,再配上一碗浓稠料足的豆腐脑儿,热热乎乎地下了肚,那一份熨帖舒坦,好不快活!吃完早点少坐片刻,也就该骑上自行车上班去了。那时候人们的主要代步工具是自行车,永久、飞哥都是曾经享誉一时的名牌豪车,小汽车尚是寻常居民家庭难得一见的奢饰品。
在北京城大清早起的马路上,自行车清脆悦耳的铜铃声此起彼伏。那铃声短促清丽,有着金属间碰撞所独有的铿锵和力道,听着就让人平添了满身的干劲儿,一鼓作气地蹬着自行车往前冲。有时候好几个大小伙子争先恐后较着劲儿地往前蹬,那车铃声也就不分彼此叮叮铃铃地响成一片,再加上骑车人那爽朗无忌的欢笑声,呼朋引伴的吆喝声,自行车闸猛然捏紧时的摩擦声,间或掺杂了交通警察指挥交通疏导车辆时吹响的哨子声,还有老式大通道公交车进出站台时,售票员声嘶力竭的报站声,声声入耳,热闹非凡,竟引得路上行人频频侧目,也构成了我儿时记忆里老北京人熙熙攘攘别开生面的“早高峰”景象。
午后骄阳似火,柏油马路上铺的沥青也仿佛被毒辣辣的大太阳炙烤得融化变软了。大街上行人稀少,烈日下依旧聒噪不休的蝉声反而愈加催人睡意,当整个城市在闷热不堪中昏昏欲睡时,沉沉乌云却不声不响地压上了北方天际。
老人家常说“六月的天像娃娃的脸”。仿佛转念之间,天色已然由晴转暗,阵阵北风翻滚着浓云越堆越厚,隐隐约约听得有雷声在远方的天空中滚滚而起。街面上零星的行人开始发足狂奔,为的是赶在这一场午后暴雨来临之前寻觅到一个避身之所,也有些是跑去抢收晾晒在户外的衣物。
天色愈发阴沉得犹如锅底,隆隆的雷声仿佛千军万马般低吼着越逼越近,黑云压城城欲摧。随着闪电撕裂层层浓云划亮苍穹,不及掩耳的迅雷已然在头顶轰然炸响,猝不及防的人们还未及反应,豆大的雨点已然一阵近似一阵地倾泻而下。
恼人的暑热暂时退却了,天地之间一片迷蒙,噪杂一片。淋漓滂沱的雨声啸成一气,偶尔被驶过汽车的急促鸣笛声扰乱,顷刻间便又如春蚕噬叶般沙沙响成一片了。也不知谁家的孩子在雨雾里发出嬉闹顽皮的尖声怪叫,如此恣意地宣泄着他们那被烈日烘烤得无处安放的童年。
晚晴一刻是北京夏季里最难得好时光,暮色之下炊烟四起,夕阳早不见了白天那晒得人头晕目眩的热度,徐徐晚风吹佛着劳累了一天漫步在归途上的人们。
吃过晚饭,北京的老百姓们喜欢端着自家的板凳出门纳凉,老街坊们在天南地北的闲谈中分享着彼此一整天的新鲜见闻,也有三五成群聚在一处打扑克做戏的。老人家不时用大蒲扇拍打着小孩子的身体,一边驱赶蚊虫一边讲述着那似乎每天都在重复的古老故事。
夜色渐浓了,清凉的夜风驱尽了一整天的暑热难耐,明月当空,不知不觉间高远空寂的苍穹间缀满了寒光闪闪的星辰。记忆里的星光清澈耀眼,抬眼望去仿佛触手可及,待到真的伸出手去,触到的却只有阵阵清风拂掌而过。乘凉的人们三三两两散去睡了,一楼临街的阳台上飘出老太太哄孩子睡觉时悠然哼唱的旋律:“高粱叶子哗啦啦,小孩儿睡觉找他妈,妈妈拍拍睡大觉,马猴子来了我打它…….”
万籁俱寂中,隐约听得藏身花草间的夏虫窃窃私语,仿佛怕惊扰了沉睡中的人们。又一场甜美的仲夏夜之梦酣然而起……..
今天的北京蜚声海外,已跻身国际化大都会。这里每天都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喧声鼎沸,每天都有建筑设计时尚一流的高楼广厦拔地而起,每天都能看到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熙来攘往,每天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戏称为“帝都”。
可我却忍不住总在记忆中寻觅回味北京过去曾有过的夏之声响,那是一座城市自然和谐的呼吸脉动,也是城市文化积淀升华后的由衷咏叹,萦绕心底,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