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大叔的思想情怀
作者 曹林洲
提起司马迁的名字，恐怕没有多少人不知道。他的长篇历史巨著《史记》，被鲁迅先生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史记》是一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丰碑，它记录和评述了从三皇五帝到汉武帝三千多年间的历史，对人类历史有着巨大的贡献，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司马迁受宫刑后，在丧失尊严，生不如死的艰难处境下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他与命运抗争忍辱负重坚持前行，完成这部高山仰止的鸿篇巨著，成就他万世敬仰名垂青史的光辉人生。
一、司马迁笔下的史官
(一)、崔杼弑君
春秋时期，齐国大臣崔杼为了独揽大权，设计谋杀了齐庄公，新立了庄公的异母弟弟为齐景公，自己做了国相。做上国相后，崔杼更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但他做贼心虚，生怕弑君的事情被史官如实写进史册，自己遗臭万年。
有一天，崔杼派人把主管记史的太史伯叫来，对太史伯和颜悦色地说:“昏君已死，你就写某年某月某日，庄公暴病而亡，我会对你重重有赏。”太史伯用眼睛看了看崔杼，拿起竹简，工工整整地写了“某年某月某日，崔杼弑其君”从容不迫地递给崔杼。崔杼看后，气得七窍冒烟，大骂太史伯不识抬举，拔剑刺杀了太史伯。按照当时的规矩，史官世袭制，催杼又派人去叫来太史仲，对太史仲说:“你哥哥敢违抗我的命令，已经被我杀掉，你看尸体还在这儿挺着，你若不从，下场一样。”太史仲连看崔杼一眼都懒得看，拿起笔就在竹简上写了“某年某月某日，崔杼弑其君”，崔杼一看气得眼前发黑，也杀掉了太史仲。再派人去叫来了太史叔，太史叔一到，崔杼就用剑指着两个躺在血泊中的哥哥凶狠地说:“胆敢违抗我的命令，就是你两个哥哥的下场，我想你不会像他们那样不珍惜生命吧?”没想到太史叔说:“身为史官，秉笔直书，是天职，更是使命，如果不能真实地记录历史事实，要那个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在竹简上写道“某年某月某日，崔杼弑其君”，崔杼歇斯底里地把太史叔残杀成几段。崔杼再派人去叫来了太史季，要求太史季再不要坚持哥哥们的固执做法，按他的意思去做，太史季二话没说，拿起笔在竹简上一戳而就，跟哥哥们的内容一模一样，崔杼看后，无奈的摇摇头，放了太史季。崔杼弑君就这样被写进史册。
另一位史官南史氏，听说太史兄弟因此事皆遭杀害，愤然而起，执简而往，准备前赴后继，接替太史兄弟，一定要将崔杼的弑君罪行记入史册，结果到后看到太史季已经完成使命，才放心的离去。
太史兄弟为了坚持心中的那片光亮，视死如归，最终为后世留下了真实宝贵的历史，他们的义举成为典范永载史册，为后世所传颂，这就是司马迁心中对史官的价值标准。
(二)、赵盾弑君
赵盾是晋国的权臣，他对国家忠心耿耿，赵盾执政的第二年晋襄公就死了，太子夷皋还小。按说国君越小托孤大臣权利越大，对赵盾来说是件好事，可是赵盾不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而是从国家稳定和发展的角度考虑，准备派人去秦国接回公子雍，让他继承国君位。可是晋襄公的国夫人来到赵盾府上大哭大闹，她责问赵盾:“先君尸骨未寒，是他什么地方得罪于你，你要违背遗命，更换太子?”把赵盾反倒问得无言以对。没办法赵盾也怕引起宗族及夫人娘家势力的反对，把事情闹大了，对自己不利，就依了国夫人，立了夷皋为国君，即晋灵公。
晋灵公是个及其不着调的国君，虽贵为国君，却常常干些荒唐滑稽的事情。他在宫廷院子建一高台，领一帮狐朋狗友，上到高台上用弹弓袭击路上的行人，行人常常被打得呲牙裂怪，用袭击行人来给自己取乐。在宫廷外建桃源，供自己声色犬马骄奢淫逸。晋灵公十四年，性情越来越骄横残暴赵盾多次劝其行为，他都置若罔闻。有一次，厨师把熊掌没有炖烂，他就杀了掌管厨房的宰夫，让人把尸体截成几段，拿出去扔掉时，被赵盾看见。晋灵公因此害怕，就埋伏下士兵准备刺杀赵盾。由于赵盾为人忠厚仁慈，多年前路经某地，碰见一个饥饿得昏过去的人，让随从给饥饿昏倒在桑树下的人送饭吃，此人得救了。当时，这个人正好也给晋灵公做伙夫，正是此人击退伏兵，赵盾才得以脱身。等他还没有逃出国境时，同门兄弟禁卫军首领晋襄公的女婿赵穿就弑杀了晋灵公，另立襄公弟弟黑臀为晋成公，迎回赵盾继续执政。
晋国太史董狐认为，尽管晋灵公不是赵盾亲自杀的，可是他身为正卿和赵氏的族长，赵穿弑君时，他仍在国内,时后又没有追究责任，应该对此事负责。所以就在史书上写下了“赵盾弑君”这几个字。赵盾尽管非常不满，可是也不敢公开干预太史的做法，从“赵盾弑君”的故事情节，能看得到史官对历史的记述，在司马迁心中的严肃性和权威性。
司马迁笔下的史官，对待历史的态度，个个都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都是真实的记述者和捍卫者。他们在权势向公正、真实和天职挑战的时候，每个人都是铮铮铁骨，视死如归，无不选择坚持职业操守、历史公正和内心真实。这正是司马迁对待历史的态度，是他的世界观和价值趋向。
二、对待历史人物的态度
(一)、宋襄公
司马迁在《史记》中评价宋襄公:“襄公之时，修行仁义，欲为盟主。其大夫正考夫美之，故追道契，汤，高宗，殷所以兴，作商颂。襄公既败于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仪，囉之也，襄公之有礼让也。”他给予了宋襄公春秋五霸的历史地位。
他说:“襄公在位时，修行仁义，想做诸侯的盟主。襄公在泓水一战，是被楚军打败的，但世之君子，对他还是颇为赞美。原因是:大家有感于中国礼仪沦丧，莫不为之痛伤惋惜;而襄公居然能够让天下与其兄，并且临大事而不忘大礼。”这完全是司马大叔的一种眷恋贵族的情怀。在周天子失威，天下大乱，礼崩乐坏的春秋，天下最缺少的是西周时期的贵族和贵族精神。即便是宋襄公这样的问题贵族，都很稀少。要莫是像楚国那样的不顾礼法妄自尊大强征豪夺的春秋列强;要莫是管仲那样的为了私利，打着尊王的旗帜，用仁义包装的私心。整个春秋处处都是算计，事事都是私利。宋襄公不算计，他身上有那种贵族气节，他认为符合礼法就义无反顾地去做，不计个人得失。包括他身上的那股豪横，都是不算计的结果。司马迁应该是厌烦了人世间的那些算计，喜欢那种原始的古朴的简单的行事风格。
(二)、赵氏孤儿的故事
赵氏孤儿的故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讲的是晋国奸臣屠岸贾诛灭赵氏宗族满门，只留下ー个遗腹子赵武，赵氏的门客程婴和公孙杵臼誓死保护赵武，为此公孙杵臼献出了生命 ，程婴含心茹苦将赵武养育成人。赵武终究铲除奸逆，成功复仇，重振家业，随后程婴自杀身亡，追随公孙杵臼而去。这是唯一在《史记》中记录的一个流传两千多年的感人故事。
可是《左传》中记述的“下宫之难”，却截然不同。其一、在下宫之难发生时，赵氏孤儿赵武已经是八岁的少年，而并非遗腹子，况且，他的父亲赵朔早就已经病世了。其二、屠岸贾这个人物，只在赵氏孤儿这个故事中出现过，也就是说只在《史记》中有记载，其它历史文献中毫无记录。
赵氏一门在晋国的发展，当年赵衰跟从晋文公重耳四处流浪十九年终成大业，奠定了赵氏在晋国的地位。赵衰和重耳在翟国逃亡时，翟国国君把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赵衰和重耳。姐姐给赵衰生了儿子，名叫赵盾。赵盾是赵衰的长子，但不是嫡长子，因为他不是正妻所生。
赵盾能力超强，为了赵氏宗族在晋国的生存和发展，赵衰将赵盾作为承继人，承继了赵氏大宗的位置。赵盾不负父望，历经晋襄公、晋灵公、晋成公三朝，一直担任晋国的正卿，在晋国拥有绝对权力。赵氏宗族在他的引领和关照下如日中天，势头压过别的各个宗族。
赵盾死后，将宗主的位置还给了赵衰的嫡子赵括，赵同和赵括是亲兄弟。赵盾的儿子赵朔虽继承了父亲国家正卿的职务，但在宗族内却是小宗。赵盾这样做是为了团结宗族力量，来抗衡其它宗族。可是赵括和赵同能力有限，作风却飞扬跋扈。他们还有个同母弟弟赵婴齐，相比之下是颇有オ干，可是他在宗族内没有两个哥哥的地位高。
赵朔去世几年后，赵氏宗族出现内讧，成了赵氏灭族之祸的直接起因。赵朔之妻赵庄姬与叔叔赵婴齐私通，赵括和赵同得知此事以后，按照族规要将赵婴齐逐出晋国，赵婴齐对赵括和赵同说:“有我在还没人敢惹赵氏，如若我不在，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赵括和赵同不听，无奈赵婴齐带着家人逃到了齐国。
这件事直接惹恼了赵庄姬，赵庄姬是晋成公之女，晋景公的姐姐，她本来就对赵括变成赵氏族长十分不满，就索性跑到晋景公面前诬告赵括和赵同谋反。她的这一诬告被栾氏、郤氏等宗族抓住了机会，他们趁机作伪证。晋景公同样也不愿意放过这次打击赵氏宗族一家独大的大好机会，就下令诛灭赵氏全族。唯有逃到齐国的赵齐一家躲过一劫。赵庄姬以宫室之女的身份，带着八岁的赵武躲到弟弟晋景公的宫里。
几年以后，晋景公病重，以韩厥为代表的一些宗族为赵氏说话，晋景公也觉得当年的事做得是有些过分了，加之，赵武也是自己的亲外甥，因此就复立十几岁的赵武为赵氏宗主，赵氏经过灭族之祸后，也就这样奇迹般的获得重生。
在晋悼公时期，赵武辅佐悼公重振晋国霸业，对国家颇有贡献。在晋平公年间，赵武已经担任晋国正卿，完全实现了赵氏宗族的复兴。
《左传》所记述的这段历史，应该更接近真实的历史事实。其一，从时间角度讲，就像我们现在要记述建国初期一些真实的历史事件一样容易。其二，从当时人们对记史的严肃性和权威性考虑。可是，凭司马迁对历史资料的掌握和对历史事件撰写的驾驭能力，绝不可能出现如此重大的失误。答案只有一个，司马大叔有意而为。栾氏应该是屠岸贾的原型，程婴和公孙杵臼是有意虚构的人物。在赵氏孤儿这个故事中，司马迁明显地对晋景公借机对赵氏三代忠良大肆杀戮的残暴行径表示愤慨。通过程婴和公孙杵臼的言行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公孙杵臼问程婴：“扶立孤儿使其继承先业跟以死相殉哪一样难办？”程婴说：“死容易， 扶立孤儿困难。”公孙杵臼说：“那好，赵家对你的恩情比对我大，就把难办的事情留给你，我做容易的，请让我去死。”然后就为孤儿，公孙杵臼选择被屠岸贾杀害，程婴养育孤儿成才。司马迁借助塑造程婴和公孙杵臼两个卑微小人物，有一颗感恩之心，至死不渝坚持心中信念不变的赤诚之心。以表明自己对生死的理解，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活着其实很难，特别是为信念活着，抒发自己将不畏艰险决心完成其父嘱托，完成自己心愿和使命的一种情怀。
三、为李陵说情
李陵率领五千步兵追击匈奴，势如破竹，直至匈奴腹地，结果被八万匈奴骑兵团团围住，损兵折将，粮尽矢绝，在突围无望的情况下，投降匈奴。消息很快传至国内，舆论一片晔然，朝廷内外纷纷声讨，汉武帝更是雷霆震怒，就在这种情况下，司马迁却对汉武帝慷概陈辞：“李陵侍奉亲人孝敬，与士人有信，一向怀着报国之心。他只领了五千步兵，吸引了匈奴全部的力量，杀敌一万多，虽然战败降敌，其功可以抵过，我看李陵并非真心降敌，他是活下来想找机会回报汉朝的。“汉武帝听后直接将他投入大牢，准备处死，最终保住性命，处于宫刑。
对待李陵投降匈奴这件事情，司马迁肯定不是冷头青式的做派，然而最终却是冷头青的结果。作为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报效祖国是责任，为国捐躯是光荣。投敌叛国是最大的耻辱，更是不容辨解的忌讳。拿后来的于禁，对曹魏集团的贡献远大于李陵对汉朝的贡献，水淹七军输给了老天爷，被关羽擒获，他没有投降，从来没有给关羽做过任何事情，一直被关羽羁押，曹操父子都不可接受，最终被曹丕羞辱而死。然而李陵不仅投降了匈奴，而且做了单于的女婿。作为军人生有生的道理，死有死的价值，唯独投降，是负价值，是反面教材，是国家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军人必须服从国家利益和军事原则这一价值体系，别无选择。司马迁却出于对李氏家族的个人情感和怜惜人才，给这一无解的题目，寻求其解。他在人情世故的价值体系中找答案，想法很可爱，视野却很局限。
四、司马迁的生死抉择
司马迁遭李陵之祸，被打入大牢后，面临两个选择，一个就是去死，另ー个就是受宮刑。他及其痛苦的选择了对士大夫而言，最为羞辱生不如死的宫刑。
在太师公自序中，讲述了他的祖先在史官这个职位上历经的艰辛及到父亲司马谈时期已经取得的成就，还有父亲对他的临终嘱托和希望。自己从小受其家族的影响和父亲的熏陶，勤学苦练，博览众书，取得了扎实的学业功底。立志要做像周公、孔子那样对国家和社会有贡献的人。为此，他奔着这一宏大的理想和目的去壮游天下，获得了大量的有价值的资料。在这些基础上他就开始创作《太史公记》一书，就在他写到一半的时候，人生出现了如此大的变故，他由外臣变成内臣，由太师令変成中书令，实际上就是成了伺候皇上文书的太监，痛苦是不言而喻的。他的矛盾心理，他的心酸和痛苦，在《报任安书》一文中阐述的非常清楚。在皇上身边工作，对他而言，是一种耻辱，并非荣耀。两年前朋友任安来信抱怨没在皇上面前说好话提拔他，他解释：如此的处境，没有办法在皇上面前为任安做些什么，以至于连信都没法回，这次任安犯了死罪，等待秋后问斩，他必须说清楚。他之所以苟活于世，就是为了完成这部通史巨著，为了实现自己先前的愿望。
五、司马迁学术思想和人文情怀
《史记》是一座宏伟无比的历史大厦，司马迁把它设计得精妙绝伦，构建得大气磅礴，巧夺天工。他用本纪记述帝王，世家记述诸侯，列传记述英雄豪杰，这三种体裁犹如三根巨柱撑起了这座大厦。本纪开篇写的是从黄帝到尧舜禹，是如何相互禅让天下的;世家开篇又写的是吴太伯兄弟谦让天下的故事;列传开篇还是写伯夷、叔齐逃离孤竹国禅让天下的故事。三大部分开篇对天下拥有权，都是一个“让”字。一方面，旨在弘扬这些古之先贤们的高尚品质和道徳节操，赞扬他们天下为公至高境界。另一方面，告诉人们天下本来就是天下人的天下，并非属于某个人，或某个帝王，也就是他主张“天下为公”的思想。
在他之前的许多汉朝书籍中记述的都是汉代秦，没有项羽的份儿，他有意将没有做过帝王的项羽放到本纪里，要给后人讲述清楚暴秦是被项羽推翻的这一历史事实。把吕后放进本纪，意在她虽然没有做皇帝，但她是那段历史的实际统治者。提出了帝王的行为不能为所欲为，他们行为点滴都会被历史所记录，被历史所监督，不规的行为必将会受到历史的审判。首次提出帝王行为的不规，不仅会遭到天谴，而且会受到历史审判的观点。
司马迁有意将孔子和陈涉写进世家，孔子是继周公之后又一盏照亮人类智慧的明灯，他虽然没有称王拜候，但他拥有三千弟子，培养出七十二贤，他的教育理念完全打破了传统的贵族才能享受教育的制度和结构，他创立“有教无类”的教育思想，使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和机会，这一思想，对当时及后世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因此，司马迁说孔子是：“高山仰止，至圣先师”。司马迁认为孔子对人类的贡献绝不是一个王候能够做到的。陈涉虽然是自封为王，但时势造就了他，正是他振臂一呼，率先向民怨沸腾的暴秦发起了猛烈地冲击，最终导致暴秦的灭亡，正是他影响和改变了这段历史。
从《史记》这部宏大的巨著中，我们不仅能看到大量真实的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同时还能领略到司马迁华丽精到的写作笔法和技巧，以及史学创作的艺术价值。更能体会到司马迁博大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真实高贵的人文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