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个叫富贵的孩子,都有富贵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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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不是电视剧里的《福贵》,而是真正的富贵。在一群狗剩、铁蛋、土柱中,这名字是那么神气又显得格格不入。

富贵是八零年代初出生的,大夏天,富贵娘怀着足月待产的他正在地里割红薯藤条,家里喂养了几头母猪。富贵娘嫁给富贵爹的那年正赶上国家改革,田地分户到家,爹娘人勤快,家里喂了猪,山上放了羊。

藤条满满一担,正准备往家赶,肚子就痛了,农村女人受得苦不金贵,富贵娘硬是把那一担稳稳挑回家,藤条剁碎,烧水坐潲水锅,临歇息前还把火膛里的柴火添得满满当当。

等她忙活完了,羊水湿了半个裤腿,才等来富贵的小脚奶奶和队上的接生婆,上炕一摸,胎头已入盆了,富贵娘喊着灶头上的猪料要看火,小脚奶奶站一旁准备着毛巾剪子,不高兴地指责,生孩子事大,猪料糊了再弄。一柱香的时间,富贵娘几声惊天动地尖叫后,富贵便扯开他那洪亮的嗓子开始啼哭,宣告他光荣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爷爷和爹同时从农田里跑回来,裹了一腿子黄泥,没顾得上清洗。看到是个带把的,爷爷捻着那几根稀疏的胡须,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他慢条斯理说了句,名字就叫富贵吧,矮瘦的富贵爹抱着襁褓中的富贵连声附和,好,我儿大富大贵,好。

富贵的到来给了这个家带来欢欣笑语,富贵娘长得粗犷,奶水丰盈又养人,富贵四个月时明显比隔壁老王家的半岁孙子大了小半圏,老王的儿媳一见富贵娘抱着富贵在村里瞎转悠,就黑着脸不吭声把门重重关上。富贵小脸肥嘟嘟的,下巴像个弥勒佛,双手似莲藕,看到他的村妇都忍不住接过来抱抱再亲两口。

只是富贵到一岁半了还不会稳步行走,三岁多了讲话含糊,嘴巴叽哩咕噜,摇头晃脑,没人懂他的意思。富贵爹和娘不急不躁,贵人语迟嘛,走路晚点脚巴子练得壮日后走得更稳。

村里只有一个学堂,其实就是村部活动室。四五六七岁的孩子都在这上学,赶上村里有重大事情宣传时,学校放假,农忙双抢时,学校放假,镇里来人了,也要放假。

富贵拖拉着长鼻涕,仿佛两条平行的火车道,鼻涕快溜到上嘴唇皮时,鼻孔一缩,又吸了回来,鼻涕就在他一吸一缩中进进出出。

学校的那个老师,是村长的幺女,脸上长着一块青色苔记,额上全是抬头纹,穿着粗麻布衣,像个老妪,一天难得舒展个笑脸让牙齿晒太阳。二十几岁了也没见有人上门提亲。富贵不招幺老师待见,教了两三个月的阿拉伯数字,就只会画123,幺老师拎着富贵的耳朵,拖着往墙角拽,让他长记性,吩咐班长监督富贵会写别的字了才能回座位,富贵嘟嘴低头,手指搓着油亮的衣角缩在角落。以后每次来校不待幺老师招呼,就主动地往墙角一靠,或站或蹲,寒来暑往。

家人开始发现富贵跟别的娃不一样了,刚刚跟他说的事转头再问,他就不晓得了,看东西木讷,不合群,院里同龄孩子都欺负他,骂他傻子富贵,学校死活不想去啦,好歹他手脚健全,爹妈就带他干点简单农活。

弟弟荣华爱哭,富贵学着大人一样拴着条背带,把弟弟捆好背上,弟弟会向下滑,双手乱舞脚乱蹬,就会卡住脖子,好几次卡得弟弟翻白眼,幸亏富贵娘发现及时,解下荣华叫唤了半晌才把荣华喊过来,荣华哭得不收口,生怕收口后又要被哥哥捆在背上。还有一回,弟弟说要喝水,灶台木瓢放得高,富贵抱起弟弟就往门口的木桶钻,头朝下脚朝上,荣华在半桶水里挣扎,咕噜咕噜吹泡泡,有个大爷从门口经过,一耳刮子推开富贵,把荣华倒过来小心放下,瘫在大爷怀里的荣华,可怜的小脸憋成了青紫色。那一年富贵8岁,荣华4岁。

富贵娘怕了,担心富贵哪天脑子再短路,会害了荣华。便把荣华早早送进学堂,把富贵赶下农田。

那两年日子真难熬,家里的母猪生了一窝猪崽,母猪似失心疯在猪圈里撒欢跑,才睁眼的猪崽被踩得死的死,伤的伤。喂大的羊儿指望过年卖个好价,谁知年前两三个月时,羊不吃食拉稀掉毛,全部上了西天。过年,家家户户点烟放炮,孩子们穿新袍,只有富贵和荣华身着打补丁的旧袄子,好生郁闷。

富贵天天跟在他爹后面,扶犁挥耙,一身使不完的力气,黑漆漆的皮肤,厚掌粗腿,成了半个庄稼汉子。他不爱说话,家里来个生人,吃饭不敢上桌,端个碗低着头,不歇气一个劲往嘴里扒,别人才开始动筷,他已经吃饱走开。

电视剧《福贵》热播的那年,富贵养了二三十只鸭,门口有条小河道,水草茂盛,正是养鸭的好去处。村里大伙笑话他,富贵,你家的鸭什么时候变成牛啊,富贵歪着个脑袋,电视里的福贵说了鸭要先变成鹅,鹅变成羊,羊才能变成牛。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大伙哈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傻里巴叽跟着笑。大伙说,富贵不傻会讲笑话了。

富贵养的鸭开始下蛋,富贵娘在柴房絮了个窝,不多久蛋里钻出了小鸭,扁平的小嘴,茸黄的身体。一年半载后,鸭已有六七十只了,门口的河道已满足不了鸭群的饱腹,踩了水田里没长大的庄稼,农妇们会指着鼻头破口大骂。

富贵更忙了,有时候赶着鸭群去下游几里地寻食,早上出去,踏着星光回来,背着个放谷的篓子,里面还有富贵娘烙的干饼、几个煮鸭蛋。鸭子们每天干瘪着肚皮出门,挺着浑圆的肚皮回棚,富贵不觉得累倒是很满足。

富贵爹隔三差五挑着鸭蛋去市集买,换钱回来给荣华读书,荣华不是读书那块料,初中毕业后就南下广东打工了。家里的钱除了日常生活用品和人情往来开支,其余全存下了,没多久富贵家就盖起了两层小楼。

隔壁老王的曾孙子出世了,大摆了宴席,请了秧歌队,老王的儿媳没事就抱着孙子在村里转悠。富贵的爹娘有点慌了,富贵年纪不小了该娶媳妇了。

他们带富贵去县城买了几套新衣,很流行的牛仔裤白衬衫T恤衫,人靠衣裳富贵看起来精神许多。相亲几次,姑娘都嫌他木讷,脑袋瓜子不好使,就没了下文。富贵把新衣整齐码在柜子里,每天要放鸭,还是穿着那套变了色的劳保服舒服自在。

有一回村里来了两个外县人,挨家打听谁家要娶媳妇的,可以介绍。富贵娘动心了,交了500押金,等待那两个人领姑娘上门。

几天过去了杳无音讯,正当富贵爹骂着富贵娘死败家娘们时,那两人出现了,后面还真的领着个人。唯一能认出是姑娘的是那头乱蓬蓬的长发,脸上尽是污垢,衣服塞在裤子里,一个裤腿卷起,一个裤腿拖地。看见人就"嘿嘿"笑,嘴巴半天合不上。

那两人说明来意后,富贵妈不同意,娶个疯婆子回家整哪出?不让方圆十几里的乡亲笑掉大牙,俺富贵虽不聪明,但至少会干活会赚钱。富贵爹蹲在门口的桃树下,不说话,嗒巴嗒巴抽着旱烟,富贵躲在门后不敢岀来。那两人见生意要砸,就说给五千块钱,这姑娘就不带走了。别人家都是五六万买个媳妇,你家算是捡到便宜了。

只有三千,多了没有!富贵爹突然开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有让富贵快点成亲传宗接代,才能不愧对半山腰上的祖宗。

那个邋遢姑娘进了富贵家的门,穿衣吃饭都整不利索,富贵娘也不指望她能做什么活计,早点怀上孙子才是大事。富贵走哪,姑娘就跟哪。

姑娘没有名字,问她哪儿人?多大了?一问三不知,富贵娘给姑娘取了个名叫小凤。小凤好像对生活挺满意的,每天大碗吃饭大瓢喝水,除了嘿嘿笑,她还会帮富贵盛饭洗衣了。

第二年,富贵的儿子哇哇坠地。

第三年,富贵的小儿子出生了。

富贵娘其实挺羡慕别人有闺女的,老了还能有个地串门子,逢年过节看別人的女儿女婿拎着大包小包回娘家,她就十足的眼红,后悔当初没生个女儿出来。

现在,小凤连生两个都是孙子,按理去上环,但是她还是想要个孙女,希望富贵老了以后有地串门子,有闺女给他买烟买酒。

第四年年初,小凤又生了,还是儿子。富贵娘不太高兴,邻村一户人家的远房亲戚在小孩满月后把老三抱走了,留下了四千元,说是给娃儿娘的营养费,富贵娘立下保证,以后不打探孩子的情况,两家绝不来往。富贵觉得孩子多了闹腾,一切任由娘作主。

小凤确实要补补身子了,腊黃的尖脸,凹陷的眼窝,单薄的身子骨,出了月子就跟在富贵身后赶鸭,富贵和小凤也不怎么说话,小凤没事的时候就看着富贵嘿嘿笑,富贵有时烦了就大骂一句,疯婆娘。

村里人多嘴杂,说富贵家捡了个疯婆娘专门生娃卖娃,镇计生办的就上门了,夹着公文包的男工作人员递来一张盖了红章的公文,走之前说了两遍,通知富贵夫妇由村干部陪同周一去结扎,务必准时。

福贵娘决定让小凤结扎,乡里流传男人结扎后干重活不得劲。福贵穿上了压箱底几年的衣服,衣服已经泛黄,裤子也皱成一团。福贵带着小凤还有村主任一起坐上农用三轮车,进城了。小凤四年来第一次出门,手舞足蹈,像是失去自由许久,马上出了牢笼一般的雀跃。

到了计生办,村主任先去交材料,让他俩在门口等候,富贵畏畏缩缩靠在大门边,小凤走来走去,一个小孩舔着棒棒糖,小凤跟着走,小孩在前面跑,小凤在中间追,富贵在后头撵,富贵撵上小凤一边骂一边拖着她往回跑,小凤躺在地上大叫"不走!救命",旁人围观,临走前带的户口本,刚巧被村主任拿走,富贵红着脸不会争辨,好像他就是众人口中拐卖妇女的人贩子。一个彪形大汉抓住富贵的衣领,要扭送公安局,小凤撒腿就跑,三五分钟后就没了踪影。

村主任去公安局备了案,富贵在街头守了两天一夜,没找到小凤,富贵回家后三天没出房门,鸭棚里的鸭子饿得嘎嘎乱叫,富贵爹娘守着两个幼小的孙子,唉声叹气。

小凤终究还是跑了,去了哪里无人知晓。富贵每天依旧赶着鸭子,天亮出门,天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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