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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载着七十岁的伯父过了瞭春河上的新桥,“停下车来,看一看这座新桥。”伯父走上桥面,望着隔岸的三株白榆说道:“建民,瞭春河的水往北走能到东北黑龙江吗?”“大伯,瞭春河往北走进了乐陵就汇入徒骇河了,在滨州就入海了,连沧州都到不了,您要到东北还得坐船到大连再坐飞机去黑龙江,您干嘛要去黑龙江啊?”“走岔了,全走岔了!”
瞭春河还没等来一九六一年的春潮,小叔子吃了大嫂的奶之后就留在了瞭春河的岸边,也许等春潮来过的时候他便去了北方寻找母亲。
伯父一脸凝重的神情让我顿感疑惑。“你奶奶说去了东北,你大伯抛下妻儿寻她去了就再没回来,你三伯八成也顺着瞭春河去了,最后你奶奶去了莱芜,你爷爷又从北京回来了,我们这一家子人啊,也就能在族谱上聚齐了。”这是我从未听过的历史,像瞭春河的冰锥直扎在心口,我缓缓的搀住伯父久久的不敢开口。
瞭春河岸上的白榆被扒光了树皮,光溜溜的身板冻得皴裂,河床上的蚌壳和草根也被掘了个精光,村里人开始逃荒了。爷爷走的时候缸底的黄面还能插进一根筷子,他背着褡裢揣着四个高粱饼沿着瞭春河向北走了,说到平原的车站扒向北京火车去找工厂里的二爷寻个生计,爷爷走后二伯就站不起来了,灌了几口红薯面汤勉强留了性命。“娘,我也走吧,再不走都活不成了!大舅在鹤岗煤矿我去找他兴许有个活路。”奶奶已经三天没下来炕,干瘪的乳房也喂养不了三伯,分泌的乳汁除了榆树皮的纤维似乎再没有其他养分,看起来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满粮你不能走,你走了咱家的根就断了,你留下带着媳妇儿和孩子,我把老三也托付给你,我带着满江下东北,千万给咱家留个根儿啊!”奶奶的话意味着这一走可能永远回不来了,然而大伯似乎也没有了争论的理由和力气。
奶奶走的时候三伯还活着,吃了最后一口奶憋的满脸通红也没哭出声来,“娘,留个名儿吧!”“就叫他春生吧,盼着他熬到开春儿我就回来了,要是留不住就把他埋在瞭春河岸上,告诉他我去了东北。”
奶奶走后,家里的缸底勉强插进一根手指,伯母尚且自身难保何况还喂养着大哥和三伯,两个嗷嗷待哺的叔侄在炕上哭断了气息,三伯终究命苦吃了嫂子的一口奶睡去就再没醒来。死亡习以为常似乎不再恐惧,大伯扯了一条奶奶的被单裹在三伯身上,就把他埋在了瞭春河岸边的白榆树下,“老三,娘说你叫春生,你记住了开春涨水的时候你就往北走,娘在东北等你呢,来生再来的时候托送个享福的人家!”大伯踉踉跄跄的往家走,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的一家也难逃厄运。
奶奶带着二伯沿着瞭春河走了半月,也乞讨了半月,只是如此的光景又有几家能有余粮施舍,走到大沙河镇给了两把花生,豆腐刘村给了一把豆花,一步一步到了乐陵的马颊河。
马颊河上有一家铁匠铺子,奶奶讨饭到门前,见母子可怜店主便让奶奶和二伯进去烤火,又给了两个黄面窝头。“可怜人啊,从哪里来啊?”“从禹城来凤店来,家里没吃的,出来逃荒要饭了。”店主听闻来凤店撂下手里的家伙事儿说道:“俺去你们那赶集打过铁啊,来凤店我可熟悉,俺们从河南周口一路打到德州,再走就到沧州了,你们往哪儿去啊?”,“我们去东北奔亲戚”,“不中,这大冬天恁穿这单薄,这娃也到不了东北啊。俺们这拖家带口也带不上恁俩,俺来的时候在莱芜那干过几天,那边有家勾花的老板收了好些逃荒的妇女孩子了,管吃管住,你要不要去?”,“我们本来想去东北,走了半个月走不动了,俺也不知道莱芜在哪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啊。”奶奶此刻仍不知遇到了人生中的贵人,店主的热情让她感到片刻的温暖也获得一丝希望,“这你别担心,看你实在可怜碰上就是缘分,俺老乡一家也是打铁的,正准备从这回河南过年,他回去还走济南到莱芜,他有马车你跟他一路走,再有半月就到莱芜,叫他把你送到勾花那家,你娘俩就有个活路啦!”奶奶改变了主意,与其冻死、饿死在路上不如听人相劝,或许是条生路。
老家的粮食见了缸底,大伯跟伯母说道:“晚上我出去找些粮食,天亮我没回来你就带孩子回娘家,到那别看脸色无论如何要跟孩子活下去!”听说大伯跟邻居大虎二人夜里翻进了人家,偷了几斤麦种被打破了头,那一夜走后他就再没有音信。伯母带着孩子在娘家住到了开春,等来了大伯死在了天津的消息,在娘家的压力下伯母带着孩子改嫁到了瞭春河东岸村子。
奶奶带着二伯跟着河南的铁匠到了莱芜,确实得到了勾花老板的救助,奶奶跟人学着勾花,二伯给人家照看孩子,最大的好处就是管吃管住,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度过了饥荒也保住了性命。
一九六三年春,奶奶准备带着二伯返乡,此时她不知道爷爷在哪儿,大伯、三伯在哪儿,更为担心的是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带着勾花积攒的几块工钱奶奶带着二伯坐上了回家的火车,这一路很难想象她的心情,是否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等他们赶到家的时候大门紧锁,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涌上心头,通过邻居得知大伯和三伯都饿死了,伯母又改嫁,爷爷毫无音讯,她的天几乎崩塌,但又不得不承认奶奶是个坚强的女人,她带着二伯又撑起了这个家。光景还在向好,逃荒的人们陆续的返乡,生产队又忙活了起来,虽然依旧贫瘠但已不至于把人饿死。
过了三四个月吧,爷爷回来了,得知他到了北京寻到了二爷,也在那找了个工作。爷爷看着曾经一家七口,如今只剩下三口,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打听到伯母改嫁的村子,奶奶差二伯去寻她,一是看看伯母过得如何,二是问问伯母愿不愿意把孩子送回来。二伯见到了伯母,了解了大伯和三伯的事情,急匆匆的跑回家告诉了奶奶,得知大伯和三伯的死因奶奶大病了一场。
奶奶给大伯和三伯分别做了衣冠冢,就埋在瞭春河边,那天她哭的声嘶力竭,一声声召唤着孩子的名字,“满粮、春生我的儿啊,娘回来了,你俩快回来吧!”
此后奶奶又生了我父亲,奶奶很少再提以往的故事,她是个生命韧性极强的女人,她的后半生一直在隐忍着前半生的痛并坚强的生活。
大伯去世了二伯便成了大伯,此刻站在瞭春河新桥上听到这段历史我心情尤为沉重。“建民,我们都是沿着瞭春河走的,这段路我最熟悉,等我死了以后你把我也埋在这里,当年我们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来生我们还能从这里回来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