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到何笙是在小满这一天,夜里下了不小的雨,花木扶疏,泥土润如膏脂。何笙像吸饱了雨水刚破土的嫩竹,翠生生地立在河边。她眼睛晶亮,生机勃勃。我多么想再像以前那样抱抱她,可是我已经失去了这个权利。她说她是来告别的,她会去泰国一段时间,也许不回来了,也许还会回来。走之前想和大家聚一聚,下次见面不知在何年月。
我与何笙的渊源用她文艺的说法就是青梅竹马,“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她家门前围了一圈爬满了牵牛花的竹篱,小时候我常常拆了她家的篱笆拿来作竹马骑,何笙后来不知在哪本小说里看到牵牛花又名朝颜,从此对这种山村里最寻常的花爱惜不已,她说这花听起来这样悲伤,再也不肯扯了细藤同我一块去喂兔子。她会拽一把青杏在手上,砸得我满头是包,我躲呀躲,躲进草垛子里再突然蹦出来吓她一跳。
何笙顶讨厌上学,每一次都是她母亲拿着鸡毛掸子将背着书包的何笙赶出家门,将她肉乎乎的手塞给我,让我带她去上学。后来何笙怂恿我逃学,那是我们第一次离家出走,也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离家出走。
那天下着小雨,我举着伞看着何笙背着书包抽泣着从家里出来,她用肉乎乎的手扯着我的衣角:“李北,我们逃学吧。”
她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激起了我的保护欲。
我凛然地抓起她的手说:“好。”
下着雨的天,小小的何笙和我,还有两颗坚定的要远走高飞的心,这画面这样倔强,以至于后来每一次我们说起这个事都笑得直不起腰。我们其实没有走多远,可是我和何笙却觉得我们走了很远,远到全世界的人都找不到我们。后来雨越下越大,我们只能躲在路边的山洞里。何笙很害怕,她却坚定地不愿回去,后来我们缩在一起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醒来觉得很饿,相互搀扶着回家去。本以为这个惊天动地的行为会惹来雷霆之怒,谁知那天教育局要来检查,学校组织打扫卫生,根本没有人发现我和何笙没有去学校。这成了我与何笙的秘密。
何笙第二次离家出走是在她六年级的时候,我比她高一届,那时已经去镇上读初一。正是春夏之交,沙尘杂着杨花,漫天飞舞。我正在跟一元一次方程斗智斗勇,听到窗外有细细的声音在叫我:“李北,李北。”我抬头看到何笙毛茸茸的半个脑壳,满脸尘土,却兴奋地冲我直笑。我不知道何笙怎样一个人走到镇上。我捱到下课出来,何笙拉着我的手塞给我一颗青涩的苹果,她说在路上偷偷摘的,她吃了一个,可甜了。我带着何笙去吃了一盘凉皮,何笙辣得直伸舌头,却一个劲的说好吃。长大后我们又去吃了一次,何笙说只有味精的味道,再也没有那年又香又辣又想吃的感觉。我的同学们起哄,我红着脸要送她回去,她却拍拍胸脯说自己长大了,我如释重负,她蹦蹦跳跳地消失在漫天杨花里的样子我却总也忘不掉。
这次没有上次那么好的运气,何笙回家后挨了一顿打,她母亲打断了一根细柳枝也没问出来她到底去了哪里,这是我周末回去后才知道的。我悄悄地问何笙疼不疼,她揉揉后背朝我笑着露出一口细细的牙:“不疼,李北。我在路上遇到了一只大水鸟,白白的,张着翅膀呼啦一下飞走了,我捡了一根它的羽毛。”她从衣兜里拽出那根揉得不成样子的羽毛开心得像捡了宝。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何笙跋山涉水的来镇上找我,路过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田,流水蜿蜒淌过,何笙掬了捧水咯咯地笑,转身却化作一只白色的水鸟,掠过油菜田,划过流水,飞入浩渺天际。
和何笙在一起好像是情理之中却是意料之外。何笙的脑袋里装着一只妖精,没人知道妖精会在什么时候张牙舞爪,什么时候温顺可人,就像没人知道何笙在想什么一样。我大二那年,何笙上大一。她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叫住我的,彼时我正捏着早餐在去晨读的路上。我不知道她怎样辗转几个城市在这样一个水汽弥漫的清晨来到我的校园。她拉着我翘了一天的课,我见识了这个城市的日出和日落以及吸血的蚊蚋。她凑过来亲吻我干裂的嘴唇,我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她笑着跑开。我的大学大部分时间在陪何笙东跑西窜,她好像永远不知疲倦。海边、深山、大漠,跑了个遍。大四那年暑假我们去了敦煌,她站在漫漫黄沙里问我:“李北,我们在这里生活好不好?”我看着连绵的沙丘和一截戳进沙里的白骨没有说话,是的,我怕了,我不敢答应她和她亡命天涯。
毕业后我考了公务员。熬了无数个日夜来背诵一些拗口的东西,学习怎样写一些规规矩矩的公文。何笙,何笙,我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从来都是她那样执着且勇敢地牵着我的手,她不再突然出现我居然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我和何笙就这样断了联系,我早就预见了她终有一天会化作洁白的水鸟,飞到我够不着的天际。她果然飞走了。
她永远不会同我安安静静的生活在家乡的小镇里。我只能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何笙的近况:她挂科太多毕不了业,她又折腾着去了非洲,她生了场大病,她失踪了一个月,她……
她的生活像一部充满传奇色彩的游侠记,我从不敢肖想。母亲托人为我介绍了个姑娘,和我一样平凡的平凡人。她只关心白菜和黄瓜的价钱,关注哪个商场打折了。我常常在深夜里枕边人打雷一样的鼾声里想起何笙,我们最后一次旅行去了江南,在乌镇水乡的乌篷船上度过了一个雨夜,何笙的发梢上挂着水珠,她低着头好像有一腔的心事,明明暗暗的水光映在她的脸颊上,眼睛里。她折了一截篾片捏在手里,在积着厚泥浆的船板上轻轻的划了一阙词:“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这些诗词歌赋我不懂,我永远也不明白何笙。
古人说云泥之别,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我不敢站在何笙的身边,我的面目老气横秋,散发着经久不见阳光的霉味,她兴高采烈地说着这一路的见闻,我很认真的听着,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顿住不再说话。我们沉默地走了一程,安静的道别。我穿过十字马路回头看何笙,她朝着我用力地挥手,另一只手圈成半个喇叭的样子喊着:“李北,再见。”我眼眶发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再看她,转身,汇入茫茫人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