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自己

文|千始

宋川宏是在接到父亲的电话后,才回家的。回到家,他才知道母亲郝春芝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怎么吃过东西了。她的身体急剧消瘦,心血被熬干了,眼晴微闭,嘴唇发白,奄奄一息。

宋川宏是个孝顺儿子。看见母亲这样,他心急如焚,好话说了一萝筐,母亲郝春芝坚持不肯吃一点东西,喝一点水。他提出去医院,母亲哭了,她摇着头说她不去,没用,她活不了了。任凭宋川宏一个铁骨铮铮的大男人,心疼得泪水涟涟,也无计可施。

这年郝春芝六十九岁。而她,已经卧病在炕十二年了。这次,她是真的活够了。

郝春芝不是一个普通人,她是农村的神婆,她在家里设了香堂,声称自己受十三大仙旨意,来帮助众人。她的工具就是一副扑克牌。生病前,家里经常来人花钱找她看病,看事,求财,问婚,据说很准,一时门庭兴旺,人称郝大仙。

讽刺的是,她替人算了一辈子命,到底没有算好自己的命。自己还是生病了,半身不遂,瘫了半边身子,也不能再给人算命。生病以后,她有时用不听话的手笨拙地摆扑克牌给自己算算命,顺便回想自己最辉煌的时候,荣耀得很。然后,便是无尽的伤感。

这次,她算出,自己在六月十七正午十二点,注定有一场劫难,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

多么可怕,一个人知道自己哪天要走,几时断气。

可是郝春芝不怕,她活够了。躺在炕上十二年,只能勉强自理,各种各样无休无止的病痛折磨了自己一辈子,光是每天吃的药快有她一顿饭多了。现在,终于,一切要了了,一切也就解脱了。

从她算出自己要死了开始,她就拒绝吃饭,喝水,平心静气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因为很久没有进食,她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此时眼睛、嘴唇紧闭。她觉得自己走了没有心思。

她的寿衣女儿早就买好了。怕孩子们年轻不懂,又找了村里白事有经验的人,准备好了一切,连白事用的白布也让儿媳今天给买回来了。

她想了想,儿子和女儿都过得挺好,夫妻合睦,不需要她操心。虽然儿子没有孩子,但是他们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自己得病这些年,他们把更多的心思花在了她身上。儿子媳妇孝顺,没什么遗憾,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只是舍不得老伴,好在家里有一些存款,虽然不是很多,但是老伴有退休工资,有钱傍身,以后也能过好。她拖累了他一辈子,她走了,就不用再拖累他了。

想到这,她紧闭的眼角流出一滴浑浊的眼泪。

天气闷热,家里被一种忧伤的气氛笼罩着。

长时间没有进食,郝春芝的生命呈现出一种弥留状态,额头上的抬头纹全开了,身体因为消瘦得厉害,整个人显得长了。有经验的人说人临死前就这样。

郝春芝头偏向一边,悠悠地睁开眼,看到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她让女儿帮她把准备好的衣服穿上去。她不喜欢那种旧式的送老衣服,准备的是儿媳给买的一身衣服,儿媳买的衣服她一向中意,不像女儿,总买些便宜货。

里面穿一层单衣,外面套上一层冬衣,准备放在棺材里的大衣也拿出来放在一边,系好腰带,套上袜子、鞋子,绑好裤角。郝春芝气如游丝,看上去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她头一偏,有年长的人说了句:“川宏,你妈不行了。”

女儿,媳妇刚张嘴想哭,有人说:“都别哭,别乱。”

女儿重复着:“都不乱,不乱。”

她把儿子宋川宏叫过来,紧紧地握住儿子的手,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盯着儿子,一个劲儿地掉泪。

“妈,你放心吧。”儿子转过身,偷偷地抹了把脸。见者无不为之动容。

“把我抬地上吧。”郝春芝之前因为脑血栓,说话一直呜呜拉拉,现在吐字却格外清晰。说完,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众人一阵忙碌,终于把她抬起来,放到外屋早已经搭好的门板床上。老伴,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片刻不离地守在她跟前,生怕错过她叫自己,让她走得不安心。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屋里屋外,全是闻讯赶来的亲朋好友、邻居,大家赶来送她最后一程。在大家的印象里,郝春芝是一个好人。她平日没少帮大家排忧解难。谁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老人有个咳嗽腰疼啥的,郝春芝总能出主意帮忙治好。现在她要走了,大家能想到的全是她的好,总有些舍不得。

人一多,难免嘈杂,声音高了。

郝春芝微微皱了皱眉头。宋川宏见了,有些火大,他想要母亲安静地走,不想她被人打扰。他刚想出声让大家小点声,旁边的媳妇悄悄地拉了他一把,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发火。然后起身,走到喧哗的人面前,悄悄地请人家小声点,别惊扰了婆婆。人家了解地点了点头。四周果然都安静了。

早已经有年纪大的人点燃一根香,寓意香灭,人的生命也走到终结。

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生命也在一分一秒地流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郝春芝忽然张开眼,她左望望,右看看,然后问儿子:“川宏,几点了?”

宋川宏抬手看了下表:“十二点十五。”

“把我抬炕上吧。”众人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又一阵折腾,把她抬到炕上去。她让人把她身上厚重的棉衣,包括单衣,全部都脱掉了,换上了自己平时穿的衣服。

“川宏,你跟你媳妇替妈给香堂上一柱香,磕个头。”儿子媳妇郑重其事地一一照做,本来他们是不信这些的。

“把梳子拿给我。”有人把梳子递给她,女儿帮她梳了梳头。

“这关我算过去了。我没事了。我饿了,有东西吃吗?”郝春芝巍巍开口。这可是她这段时间第一次主动要东西吃,众人喜出望外。

“有,我去做。妈,你想吃点啥?”女儿赶紧去厨房忙乎。

……

郝春芝觉得自己活着遭罪,死吧,她也舍不得,对这个世界,她又厌倦,又留恋。活着不易,死了也难。

人啊,怎么就这么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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