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晨光熹微时醒来,窗外风轻轻撩拨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低语。世界此刻悄然在我面前铺展开来,像一本未加装帧的素朴书册,每一页,都只供我今日的视线翻阅。所有昨天如书页翻过,明日亦如未写之卷,唯有今日的句读才正鲜明,字字如珠,铺展在眼前。
人皆身陷于物之迷局,我亦曾深陷其中。然而,当那些曾经的珍爱之物在岁月里褪色、消损、终至无法辨认时,我才恍然彻悟:所谓拥有,不过如紧攥一掬流沙于掌心,流沙终将指缝间散尽;而所谓失去,亦不过如从手心释开流沙,沙粒归于广漠无垠的沙原——那沙原里自有无数生命正依托着它呼吸与生长。故尔,人们何苦以物之得失而囚禁己心,甚或悲喜不能自拔呢?
时间亦是如此,它并非一条单向奔逝的长河,而是如同无数片叶脉般延展的生命图谱。过去与未来,不过是这巨大叶脉图上两处渺远的端点,而此刻却如叶脉上正在呼吸的每一个细胞,鲜活丰盈。我凝神注视窗外,清风中微微摇曳的树叶,叶尖轻轻托着一滴圆润的晨露,露珠里正倒映着整个天空的蔚蓝与宁静。当露珠在晨光中蒸发,它带走的不是世界,而是世界在它身上的重量;世界依然在它曾停留的叶尖上,在每一缕微风和阳光中,继续存在着。
若某日我亦如露珠般倏然消逝,那便恰似风中落下的树叶,不过离开树梢而已。这片叶子,曾随春风轻摇,于夏荫中婆娑,又在秋光里染透金黄,最终飘落大地,化为泥土的一部分——泥土又滋养着树根,树根之上,新叶复又萌生。树杈上落下的叶子,终将滋养树根,树根之上新叶萌生,生命如环无端。这一场生命的轮回中,哪里曾有过真正失去的叶子?亦哪里有过真正被遗弃的树?
微风又拂过树叶,露珠终于悄然滑落,坠入泥土。窗外树影婆娑,树叶不忧昨日之凋零,亦不惧明日之飘零。它们只于此刻的风中摇曳,在每一刻里都安然舒展着自己完整的生命姿态——它们从不问自己是谁的,它们只知自己活着,在风里在光里,在当下无边无垠的广大里。
露珠蒸散于曦光,树叶飘落于泥土,皆非为着告别世界,而是将世界归还于世界。万物本来俱在,所谓得失与生死,不过是心镜中浮动的幻影。人若卸下此镜,便能照见:当下即是无涯之海,自身亦是无边宇宙——唯有醒在眼前这方寸澄澈里,才得享生命全部无遮蔽的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