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边缘(东山)
今年春雨比往年多,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没了,我不得不暂时停下户外的步履。久困围城,心里空荡荡的,似乎缺了点什么。我知道,我的心依然在大山里飘着。
眼看春天就要小跑而过,凝望远山,与山水耳鬓厮磨的念头似春潮涌动。
雨季终于结束,便迫不及待向乌山腹地的金瓜石进发。一行五人,一越野车,入国道,拐县道,转村道,再上一条崎岖的山路。颠簸的车架子把我们身骨子震得吱吱作响,一驴友戏称我们进入“抖音”模式。山路尽头,停车,喝水,整理装备,活动筋骨,开始了长约十五公里的徒步翻越。
一进入大山,才发现山里山外不同天。山外,丽日晴空;山里,阴沉逼仄,空气似乎可以拧出水来。举目四望,近处云雾氤氲,远处峰峦若隐若现。常年户外,面对深山里飘忽不定的小气候,我们早已习以为常,既会随遇而安又懂随机应变。事实上,户外不仅仅是探寻山水之美,户外也是自我挑战,自我清空,自我疏离——疏离的只是世俗成败的虚空,而不是生活本身。
沿着蜿蜒小径,向乌山深处推进。雨后各种植物的清芳夹杂腐叶土气息如影随形。一溜长长的蜂箱,排列整齐地摆放在岔道上,咋一看,宛如一列向远方呼啸而去的“花蜜专列”。站在望不到尽头的蜂箱旁发呆,多想,从此苟且山林,与蜂为邻,耕云钓月为生。
翻过几公里荒野后,借助事先下载的轨迹图,从一处足迹依稀可辨的山麓缺口,进入一片茂密丛林。松树,竹林,灌木,荆棘,藤蔓,杂草,在春雨的滋润下,如同无边无际的绿被,流青泻翠。丛林里,山岭陡峭,树梢上草尖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水珠。不多时,外衣被露水打湿,内衣被汗水浸湿。虽然在闷热潮湿丛林中翻山越岭特别费力,但我喜欢披荆斩棘时大汗淋漓的痛快。当汗水滴落在深深浅浅的脚窝里,肉身仿佛被掏空,灵魂破壳而出,在山谷里充盈,盘旋,飘荡。
途中,一位初级驴友体力出现不支,不时倚着树干牛喘,神情痛苦。看着驴友无助的眼神,除了放慢前行的脚步,我们唯一能做的是不断地给他打气。户外长途跋涉,最忌因个人原因,拖累整支队伍推进速度,如果无法赶在天黑之前下山,就很可能被困山中而失联。作为初级户外爱好者,面对困境,有时没有回头路,惟有自己咬牙坚持再坚持,这是他必须克服自身障碍的第一步。
漫漫人生路,总会遇到某些他人难于介入或者无法替代的困境,只有依靠自己强大的内心,激发自己最大潜能,才能扼住命运的咽喉。记得四五年前,首驴穿越一条峡谷时,由于恐高,在大跳石和悬崖峭壁前,我双腿不听使唤地发软发抖,同样的无助和绝望。当时心里唯一的信念就是一定要像《一个人的朝圣》里的哈罗德一样,不断地将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的前面。尽管最后在驴友的协助下,咬牙完成户外首秀,但因过度恐惧,回来后连续做了一星期的噩梦,失足跌入无底深渊的梦境挥之不去。
史铁生说:“人生就是与困顿周旋。”或许没有经历过磨难的人生,所谓的内心强大也只是一种浮夸的说词。
时间不等人。在一块野猪拱出来的密林空地上停歇后,继续赶路。厚厚的云层不知何时被稀释过,天光从植被缝隙漏下来,幽暗的丛林顿时明媚而鲜活。可这回却换成我落在了队伍后面,原因是漫山遍野的山花把我迷住了,驴友戏谑我是“好色之徒”。
花动一山春色。朵朵簇簇的杜鹃花、吊钟花、百合花、山茶花,还有各种不知名的花热烈地绽放;红的,粉的,黄的,白的,紫的,五彩斑斓。乱花渐欲迷人眼,我一不留神就与突然冒出来的山花撞个满怀。幸好山花善解人意,彼此一笑两宽。一棵长在岩缝上的杜鹃花,让我如痴如醉。这是一棵与众不同的杜鹃花,花儿并非常见的艳红色或浅粉色,而是纯白色,纯得让你不得不自渐形秽,白得让你恍如隔世。
一场盛大的花事,在烟春三月里,在远离滚滚红尘的荒山野岭里,轰轰烈烈地开演。虽无人喝彩,但山花丝毫不在意,多么倾情,多么跳脱!人要怎样的修行才能到达如此的境界?
布谷布谷,几声鸟鸣敲落了花瓣,也敲开了我褶皱的心事。心事落地成花,早已不知人间忧欢。我想,不辜负春光最好的办法,是到大山里来。在一心一意绽放的花枝里,遇见真实的自己;在遗世静美的荒野上,把自己开成一朵优美的山花。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穿出丛林,抵达金瓜石峰脚。环顾四周,奇峰异石影影绰绰,似乎已近在咫尺。爬上一块硕大的平顶石,大家分工合作,烧水泡面泡茶。饭饱茶足 ,我头枕登山包,美美的躺在平石上养精蓄锐。此刻当下,苍穹静谧,太阳再次穿透云层,暖暖的日光是我最奢侈的享受。
恰巧,身旁的石头缝里挂着一张布满细密水珠的蜘蛛网,网中央黏着一只小昆虫。对蜘蛛而言,织一张网,也许意味着岁月安稳。可是人不一样,或冲不破的情网,或打不开的隐秘心结,仿佛套在身上的枷锁,在充满变数和两难中反复算计,需要用心力权衡和持续的加持。正当我陷入天马行空遐思之际,不经意一抬手把蜘蛛网戳个稀巴烂。唉,生命就像这张蜘蛛网,终究无常,谁也逃不掉。面对无常,生命有时只能依靠自我强大的修复能力,有时必须另起炉灶。
休整后向顶峰冲刺。最后一程全是高岩陡壁,脚底下又湿又滑,攀爬难度陡然加大。这对依然恐高的我,是不小的挑战。人一旦有某种相当顽固的弱点,战胜它并非一朝一夕。幸好同行中两位强驴一人开路放绳,一人断后保护,总算有惊无险。
费尽洪荒之力登上金瓜石峰顶,天气却又不给力了,乌云低沉,浓雾如潮,什么也看不清。
站在峰顶,太平洋吹过来的风,无遮无挡,打在身上,衣袂飘飘,人似乎轻了许多。山风裹挟着雾团,由远及近,由浓到淡,由凝重变轻浮,然后快速地地从你全身漫过。分不清是雾在奔涌流动,还是你在腾云驾雾,仿佛如坠幻境,不知身在何处。
云雾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一波接一波的海潮舔吻沙滩,执着而又层次分明。你看,更大的云雾又从峰腰开始酝酿、聚集,顷刻间翻涌而上,似千军万马,排山倒海杀奔而来,不把擅自闯入者的你吞没而绝不罢休。我深陷浓雾中,每踩一步,就把浓雾踏成一个窟窿,每移动一下身躯,就把浓雾撕裂成一个缺口。可浓稠的雾就像热恋中的情人,恨不得无时无刻与你融为一体,霎时又重新将你填满淹没。倏而有一种错觉,我是悠游在汪洋大海里的一条小鱼。
带着见不到金瓜石真面目的遗憾准备下山时,太阳忽然又钻出了云层,日光射箭般倾泻下来,视野豁然空阔。美,震撼的美,仿佛从流年荒月向我款款走来。
其实,金瓜石只是乌山绵亘群峰中的其中一座,因顶峰有一块状似金瓜的巨石而得名。金瓜石大气磅礴,嵯峨耸立;斜对面大圣拜观音石独立成峰,惟妙惟俏;另一侧金鸡护蛋石鬼斧神工,憨态可掬。它们互为倚角,两两守望,如同许下了亿万年的誓盟之约,即便海枯石烂也不离不弃。金瓜石右边则是横卧的龟背石,纹理棱角被岁月打磨得栩栩如生。环顾远方,只见石崖耸峙,奇峰突兀,连绵不绝。而轻飘飘的薄雾一会儿缠绕峰腰,一会儿停驻峰尖,变幻莫测,天地间宛如一幅大手笔的泼墨画。叹一声,江山如此多娇!
高山之巅,站在茫茫云雾和峰石林立前,感觉自己更渺小,深藏在胸中的块垒顿时变得无足轻重,不堪一击,恍惚间,片碎一地。
大美乌山,方圆近千平方公里,核心区荒无人烟,奇峰秀石、丛崖幽谷数不胜数,流泉飞瀑、湖光山色别具一格。如果把乌山比喻为一本百读不厌的经书,那么金瓜石仅仅是其中引人入胜的一页。
很庆幸生命中有一座可以退守和包容的大山。我一次次跋涉在乌山的深处和高处,用脚步不停地丈量着山和水之间的距离,也不停地丈量着虚空与饱满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