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关于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抢四合院的故事。
“你春春姐姐,你还记得吗?你堂姐。”妈妈对着那个一袭长雪纺度假裙,带着遮阳帽的年轻女孩介绍道,“你们小时候经常在这院里一起玩的。”
“说句实话,不太记得了。”
“已经20年了。”妈妈得体的笑道。
春春姐姐对我体面地笑了一下,这一笑把所有合乎体面的热情,都集中到了那瞬间的两秒之内。
“飞机!”一个小男孩拿着飞机模型,开始横冲直撞,春春姐姐又咳嗽起来。
“那是我的!”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追了过去。
在SUV旁边,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的粉红色蕾丝裙子的小女孩,手里揪着一模一样的泰迪熊的耳朵,捻来捻去,半躲不躲的藏堂姐背后。
“姐姐的孩子们。”妈妈慈爱的看着他们。
“还有你姐夫。”一个戴着黑框眼睛的男子站在堂姐背后,一边哈气一边傻笑,好想再考虑自己怎么融入进这个地方似的。
“木木!”一双热情的双手握住了我的手。
“你堂舅。他是外公的哥哥的儿子。你们都没怎么见过!”妈妈笑靥如花。
我端详着这位亲戚。他应该是妈妈这一辈的,但是看上去却跟外公差不多大。
“怎么没见过?木木2个月的时候我还见过呢!”表舅亲切的晃了一下我的手。在这之后,他突然迅速地放开了我的手,正色敛容,一副矜持的样子,收回了自己原来的仪态。他面无表情的正襟危立。我简直怀疑刚才那亲切的寒暄压根没发生过。
“还有你舅妈。”
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的舅妈,像没看见我似的,对着我似是而非的点了一下头。
“三世同堂啊。”妈妈夸张地感叹道。
“一大家子又团聚了。”我转身要进屋,讽刺的在妈妈耳边小声来了一句。
“诶呦木木啊,你们快进来吧,我找到了可以代替垃圾桶的竹筐。这破地方,连洗脸盆都没有,我妹妹说用锅代替!总不能搞得脏兮兮的吧!”大姨奶迎面出来。
那拉风的一家子同时微妙的回头看了她一眼。
“想不到这么多人。”堂姐开口了,“房间够住不够呀?”
然后,她突然以一个礼貌的点头告知了姨奶的存在。
“表婶。”堂姐说。
“我们两家,真是好久没走动了。”大姨奶说。
“现在这不是不走动也不行了吗?”堂姐僵硬的微笑着说,“这几天正好多相处相处!”
“对呢对呢----”大姨奶似乎没兴趣再想什么寒暄的话,于是双方僵持在了那。
僵硬的微笑僵持了好久,大姨奶突然打破了沉默。
“我们住西厢房。东边的房间更好一点,就你们住吧!”大姨奶说着,看了看堂姐的长裙,捋捋金丝绒裙子,不想见拙。
“那,太好了。但是东边的房子冬天比较暖和,还是给你们住吧。”堂姐又摆出了那副得体的笑容。
“我们一直都只住西边的房子。”大姨奶说道,“这是我们的习惯。”
“真的吗!我也是!”堂姐故作惊讶,然后突然又正色,低下眼睛拍了拍裙子。“我就是喜欢住西边,我喜欢这个方向。”
“我们的行李都放好了!”
“我真的不行!我一住东边,就肩膀疼,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东边的房子潮湿吧。”
“东边的房子冬暖夏凉,不潮湿!”
“我连坐卧铺都要跟人换的!”
“卧铺没有这个问题的吧?”
最后,姨奶还是抱着手臂,看着这一家人拉着行李搬进了东厢房。姐夫拉着行李走过姨奶的时候还敷衍微笑了一下。
我坐在院里的桌子旁,那从堂屋里面翻出来的一张就长辈上面的纸和一支没有盖的圆珠笔,在纸上画着家族关系谱。所以说,三个姨奶是外婆的妹妹,外婆这边的,表舅是外公哥哥的孩子,他和他女儿堂姐一大家子,是外公这边的。他们两家貌似是在法院才有了真正的来往的。
我抬起头打量这个四合院。
这是一个古老的院子。
堂屋是一个老式的石头屋子,墙上还挂着辣椒和竹筐。外公外婆一直拒绝翻新。东厢房和西厢房是后来才盖起来的。
“再破的房子也是房子。”妈妈曾经说,“现在这种四合院的房价飞涨。”
“但是在县里也是这样吗?”
“这一块已经划为规划区了,很快就是城市了。”
“呼叫!呼叫!求援!飞机已经失控!”
梆。那个木质飞机模型不偏不倚的打在我的太阳穴上。我弯下腰抱住头。
“呼叫总部,sb383号已坠毁!驾驶员未能生还!”
“呼叫总部!这里是sb383号,我是被sb3838号打下来的!请求批准对他地面射击!”
“sb383号撞在巨怪的头上了!啊,我已经发现其残骸!还有驾驶员!他英勇捐躯了!”
“巨怪!把sb383号还我!”
地面上出现了一双NB儿童鞋。
“快,把飞机还给弟弟!不,是你侄子!”妈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把飞机还给他。
“巨怪,看枪!”小男孩说。他貌似是双胞胎的弟弟。
“不要让她陪我们玩!她是个女孩!”双胞胎哥哥在一旁摆弄着sb383,不屑地说。
“陪你弟弟,啊不,是侄子玩吧!”妈妈站起来走了。
“别把我留给熊孩子啊!”我的内心狂喊着。回过头来,双胞胎的弟弟那一双呆滞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
“你们是轴心国吗?”我思考了一下,若无其事的说。
“轴心国厉害吗?”哥哥突然抬起了头,问道。
“厉害得很。轴心国差一点就统治了世界!”我还是不露声色。
“我们是轴心国!轴心国!”哥哥猛然跃起,在院子里面转着圈跑着,扬起了一片灰尘,弟弟仍然看着我傻笑着。
突然飞扬的尘土中出现了堂姐那艳丽的长裙。
我迅速收起笑容。“别玩这种暴力游戏了。”堂姐看了看那阵奔跑不停的旋风,客气的对我说,“你带他们玩点别的吧。对了,我得收拾行李,这一个下午,他们就拜托给你了。”堂姐转身,对我回眸一笑。
“我要熊猫!”双胞胎弟弟喊道。
我们回到我和妈妈的房间,我拿出从堂屋翻出来的那个账本,和更多的缺盖的圆珠笔。画画是我唯一的长项。
我把账本翻过来,在背面给他们画了个速写的熊猫。唉,画得简直惨不忍睹。自从上大学以来,我就从来没练过了。
“握噻----”双包胎弟弟睁圆了眼睛,好像看见了蒙娜丽莎真迹。
“你看我画的!”双胞胎哥哥舞着一张画向我跑来。
这还真是有点抽象的意思。画面上几个不折不扣的圆形,一丝不苟的对称排列着,连熊猫的嘴也是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
“我用圆规画的!”哥哥眉飞色舞的说。
他从哪变出来的圆规?!
这时候我恍惚瞥见窗户上两张一模一样的女孩的脸。
“这是战斗机!这是歼击机!这是原子弹!”哥哥的高分贝灌进了我的耳朵。我从窗户上回过头,哥哥向我展示他的大作。
画面上一堆错综复套在一起的几何图形。
“不画了。”哥哥突然笔一扔,“没意思。我讨厌画画,我喜欢数学。”
大概如此吧。
突然,我感觉到两股视线。
我回过头,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面前。
她们看着我,一言不发。
“别呀,难道要我先搭话?我也是社恐!”我心里苦不堪言。
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两个小女孩立刻低头叽叽喳喳地嬉笑起来,她俩的眼睛渴望的盯着帐本和圆珠笔。
我把账本和圆珠笔地给她们。
她们低头,画起了一模一样的公主:一个火柴小人,三角形的裙子,头上戴着皇冠。只不过是一个左手拿着泰迪熊,一个是右手拿着。
“这是我们。我们是小公举。”
两个女孩骄傲的说着。
“这是你。”原来旁边还有一个好像穿着女仆装的火柴人。
两兄弟还在屋里飞奔,两个女孩一丝不苟的描绘着“我”脸上的雀斑。
我偷偷的拿着账本和圆珠笔,溜出了屋子。
我靠在墙上,如释重负的呼了一口气。
突然,一阵烟味飘来。原来姐夫也正靠在墙上抽烟。他又对我挤出一个笨拙的敷衍的笑容。
我回报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笑容,抄起本子和笔跑出了大门。
一阵微风吹过,麦田周围的枯树枝窸窣作响。
我坐在门口的磨盘上。
画画成了在这个亲戚地狱里消磨时间的方法。
“什么时候也给我画一张吧!”我猛然回头,大姨奶的金项链在眼前闪来闪去。
她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跟你说个悄悄话。我们一家是最亲的了。我们是真正的亲人。”大姨奶凑到我的画稿上。
“我可以感觉到,确实是亲密无间。”我眼前全是旗袍的布料。
“有什么事找姨奶说,姨奶罩着你。”
我把画稿地给她。
“不用了,什么时候有了更好的东西,再给我吧。”
姨奶起身离开,又转回头来:
“对了,开饭了。”
我们围坐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桌子上放着几碟菜,还有8个泡面桶。堂姐他们坚持说只要吃泡面就行了。他们带了一星期的储备。
三家人一言不发。
“尝一口吧。”二姨奶对堂姐说,“这是我们从地里摘来的野菜。”
堂姐的微笑稍微皱了一下。
“诶呦,春春呀,你们大城市的泡面是不是比我们这些二线城市的正经饭菜还好的呀?”
“我们旅游的时候,都只吃泡面的。”堂姐说。
“就说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原来是来旅游的呀。”二姨奶说。
“我还以为是来巡查的呢。”三姨奶说。
“这也是我们的老家,我们想怀旧一下。”堂姐说。
“我就说嘛,你们大城市的人,就是洋气。你们对这乡下菜,都不屑一顾的吧?”大姨奶说。
“只是吃不惯。”堂姐吸着泡面。
“那么你们,不仅对这乡下菜,对乡下的别的东西,应该是全都是不屑一顾的吧。”大姨奶说,“那就不给你们留了哦。”
堂姐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能说不屑一顾的呢?那不是太没礼貌了。”她说着,拿起泡面叉子,叉了一口姨奶做的菜。
“噗。这菜放了多少盐啊?”
“没多少,能找到的盐都放了。”大姨奶说。
“听说你们上海人吃饭都淡。我们二线城市口味都重。”二姨奶说。
“这乡下东西到底还是不习惯的吧?别勉强了!”三姨奶说。
“不勉强!”堂姐说着,侧过脸一口吐出了菜。
“这一碟应该是你的菜。”大姨奶把一个碟子推向她。
堂姐毫不示弱的又叉了一叉子。
“这,泥土的气息也是二线城市的特色吗?”堂姐又吐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的呢。会让你怀念到小时候。毕竟是这里农村长大的。”
“我只有放假才来这!”
“这个村隶属你们家那个市的呢,所以你们算是农村的了吧。”
“这个村去年就不属于我们市了!”
“那农村的东西你们一定都不稀罕的了!”
堂姐站了起来。
“农村的东西我们是不稀罕。我们是来度假的。如果改造一下的话,这个地方还是一个不错的民宿呢。到时候欢迎你们也来。”
堂姐转身准备走。
姐夫蹲在墙边对姨奶傻笑着。
“妈妈,我要吃意面。”双胞胎小女孩抱着泡面桶,眼泪汪汪的说。
“玛丽,我平时怎么跟你说的?!”堂姐急切的说道。
两个双胞胎同时不满瞪了她一眼,皱起眉头,把泡面桶放在了桌子上,向一旁推开了。
“你们还吃吗?”从没和两个女孩说过话的双胞胎弟弟突然冒出头,双手撑在桌子上向她们问道。
堂姐坐在门口的磨盘上。
我犹豫着走向她。
“小时候你总是没时间陪我玩。”我坐在她旁边。
“我都忘了。”堂姐说。
“但是你还是比村里的小孩有意思的多,起码你的脸不是黑的。我喜欢你的衣服。”
“小时候我忙着给城里写信,没什么时间陪你。”
“给舅舅和舅妈写吗?”
“不,给朋友们写,还有我男朋友。”
“姐夫?”
“不是姐夫。”
“我还是很高兴小时候有你在那。”
“我都不记得你了。”
我站了起来。
“你下午陪陪玛丽和珍妮吧!”堂姐说,“她们不会习惯这里的生活。”
玛丽和珍妮并排坐在门口的磨盘上,揪着泰迪熊身上的毛。
我像那个穿着女仆装的女仆似的,坐在她们旁边。
“等这个地方改造好了,我要西边的房间。”姐姐玛丽说。
“那我要西边的另一间。”妹妹珍妮说。
“我的女仆还需要住的地方。”
“你知道吗?我昨天晚上跟妈妈说过了,她说把西边的房间给我。”
“我是公主,西边的房间是我的!”
“没关系,你还可以住西边的女仆房间嘛。”
玛丽打了珍妮的泰迪熊一下。
珍妮夺过玛丽的泰迪熊,扔到了坡底下。
玛丽揪了一下珍妮右边的马尾辫。
珍妮收敛了。
玛丽跳下了磨盘,去捡泰迪熊。
她拉起裙子,小心的向坡下走去。
在我还来不及阻止的时候,珍妮就已经跑到了马丽的身后,向她伸出了手。
珍妮伸手一推,玛丽的粉红色蕾丝裙子从坡上翻飞着翻滚了下去。
我呆在了原地。
堂姐抱着玛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急救中心打电话。
玛丽也抹着眼泪。她除了脸上挂了一道,还有那身漂亮的粉色蕾丝裙子被树枝挂烂了几处之外,其他的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在我赶到坡底下之前,她还爬上来把珍妮揍了一顿。堂姐赶来时,她马上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相比之下,珍妮带着一个黑眼圈站在四合院的墙角,一身粉色蕾丝裙子也同样惨不忍睹,好像倒是更需要上医院。
堂姐坚持要让救护车来接玛丽。
“什么叫要24个小时才能赶过来?”堂姐歇斯底里的对着电话里喊,“我们自己开车过去!”
这时,一阵白色的羽毛从天而降。
下雪了。四合院里所有的平面几分钟之内就被覆盖上了大约两厘米厚的雪。
堂姐瞪大了眼睛放下电话。
我们被困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