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娘是全村公认的好人。
马大娘高高的个儿,白净的方脸,满头的白发沾着水梳得一丝不乱,挽成一个小髻,用银簪子别着,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索。近八十岁的人了,老人家眼不花背不驼,身子略发福却不显臃肿,很是精神。她不管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似乎从没愁心事儿。
马大娘得人缘是有原因的。大娘手脚麻利,谁家有事也离不开她。张家盖屋,王家娶亲,李家生孩子,赵家嫁闺女,绝对少不了马大娘忙碌的身影。
白事更是如此。村里人奔丧忌讳多,方方面面都要打理得滴水不漏,否则惹人笑话不说,还要背上不孝的骂名。现在年轻人有几个懂得那些老规矩?光伤心就忙不过来,哪里想得那么周全?但只要马大娘到场,保管丧事办得风风光光,从头到尾,井井有条,忙而不乱。常常感动得女东家眼泪汪汪,紧紧拉住马大娘的手,连声说:“大娘啊,要不是您老帮着张罗,俺都不知道咋熬过来呢!”马大娘只会说:“没啥、没啥!俺老婆子能帮上啥忙?还不多亏街坊邻居?”说得在场的人一片唏嘘。
马大娘有仨孩子。大儿子下煤井砸死了,二闺女早早出嫁到邻村,老三儿远在上海干小买卖,几年回不来一次。每当人家问起老三,大娘总是心满意足:“拖家带口的,不易啊!上海屋贵,买不起,赁了间屋,一家四口挤和着住。我常说,老三啊,甭挂牵着娘,恁全家没病没灾的,娘活着就有奔头。”自个儿说着就常落下泪来,听得旁人也心酸。
邻居陶大嫂子每次听着话都直撇嘴,说马大娘这是磕掉牙和血往肚子里咽。现在上海的老三家日子滋润得很,光吃剩下的给他娘一点儿,就够他娘不动烟火吃一年的了。
村里人实在,也分不清谁对谁错。反正都觉得马大娘是好人,好人是不会撒谎的。反而陶大嫂子嘴尖牙利,一点儿亏也不吃,说的话多半是虚的。
村里人也都知道,马大娘的老三是遗腹子,自小在蜜罐里长大。马大娘对他是捧在手心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即使日子再紧也从没难为过老三。老人说的俗话好,啥人啥命。老三头脑灵活,吃不得苦,初中没念完就跟着表舅到上海卖山货。据说后来发了财,讨了当地老婆,有滋有味地当起了上海人。后来生了俩儿子。
对于小孙子,马大娘只在寄来的照片上见过,胖嘟嘟的,讨人喜呢。大孙子在七岁时,老三儿心血来潮来了个衣锦还乡,着实让大娘幸福地忙活了一阵子。虽说儿媳嫌水土不服没回来,大娘能见到朝思暮想的孙子已经很满足。谁说城里人抠,这不让儿子和孙子回来了不是?
为招待孙子,大娘杀掉了家里唯一的那只鸭子。那鸭子是大娘买油盐酱醋的宝。但为了孙子,又有啥舍不得呢?儿子第二天就走了,走时留下他娘一辈子头次摸到的两张百元大钞,撂下一句话:“我忙,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别有事没事打电话。”听得大娘满脸泪,偷偷抹去了,怕孙子笑话。
上海的儿子回来的消息像三月的春风,很快就传遍了本不大的小山村。人见人问,马大娘很满足,很快就恢复了笑眯眯的老样子。
前年冬天天格外冷,马大娘有哮喘的老毛病。人老了,不禁冻,一感冒,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家里没钱,闺女虽说隔三差五就来瞧瞧,但毕竟在家里说了不算,家里为儿子买楼房已经欠下一屁股债,哪有余力管这个老娘?也只能送些吃食。听说这几天到城里看孙子去了。要不是邻居李大嫂子送来板大青叶,说不定发病的当夜都熬不过去呢。
有人也劝马大娘申请低保。但马大娘只是摇头,笑着说:“俺有儿有女,有吃有喝,俺可不去给孩子们丢脸!”懂行的人说,马大娘的确不够资格呢!
苦命人身子贱。在床上折腾了两天的马大娘,第三天又出现在街头晒太阳。人蔫蔫的,常常喘不过气来。有太阳的北墙根当然要比冷飕飕、黑乎乎的小西屋暖和多了。马大娘没钱买煤,秋上拾得柴火也得省着烧,以备下雪用。
邻居李大嫂子娘家有事回去呆了几天。傍晚回来就去看看大娘。发现门虚掩着,屋里没人。李大嫂子寻思大娘可能去提水了,等会儿见大娘没回来,就回家了。
第二天李大嫂子刚收拾完家里,突然听到街上有人嚷嚷。一打听才知道林业站的大院子里发现了死人:一个老太太冻死在树林里。李大嫂子猛地想起马大娘,喊了一声,疯了似的跑去看。
马大娘面朝下趴在林子里洒满霜的地面上,右手竭力伸着,手不远处是一截很大的杨树枝。
在整理遗物时,她小儿子在炕头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个破烂不堪的红色方便袋。里面包着一块旧红布,打开布,竟然包着一卷钞票和很多钢崩。数数,竟有一千多元:有两张百元大钞,其余的最大面值是十元,也只有三张;大多数是一角的两角的五角的一元的,新版的旧版的,大大小小,五颜六色。
老三抱着那堆花花绿绿的钞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村里人都说,马大娘有福享不了啊!看看老三,多孝顺啊!看看孩子,鼻涕一把泪一把,是真伤心啊……
2020.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