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负心郎

负心郎

文/慕子歌

屋后三丈三,酒香醉人,醉到日上三竿。

忘忧端着新制的酒走进陈年的窖子,再需要静置五年,这酒就算是酿成了。

他一边走,一边为自己的技法点头,真正的酒,总要沾上时光的味道,才够醇厚。

忽然一个人影闪到眼前,那人尖尖的耳朵,雪白的发,细长的眉眼,黄绿色的眸。

不用多说,又是墨璃那只蠢狐狸。

“先生早。”墨璃一身酒气,衣衫不整地打着招呼。

“又在这里睡了一夜?”忘忧将一口白牙咬得咯吱作响。

“先生的藏酒甚好,总让人欲罢不能。”墨璃带着餍足的神情,只是脸色略有些苍白。

“我的酒都要被你喝光了。”忘忧气恼极了,又看着墨璃的神情,终究只能无可奈何的叹口气,“罢了,到前面去帮忙,有客人上门来了。”

“请问主人可有酒卖?”屋外女声婉转,清清灵灵。

墨璃迎人进门,学着忘忧的样子,笑得和气。

“姑娘......阿嚏!”话没说半句,他先忍不住打个喷嚏。

墨璃狐疑的向外望去,本是初夏的天气,如今竟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没一会,门外浓绿茂密的忘忧草就换成一片银白。

“姑娘是北崖山上的雪莲花吧。”忘忧走过来接过墨璃的话头,笑容可掬。

“您好,我叫玉尘。”玉尘微微颔首,“听说这里有酒,可以忘情忘忧。”

“您来对了地方。”忘忧优雅地欠欠身子,转身朝着书桌走过去,“在下是个爱听故事的读书人,姑娘若是求酒,便请用故事来换吧。”

“成交。”

身后的玉尘淡淡地勾勾嘴角。

玉尘第一次遇着那人的时候,北崖山照常下着大雪。

那人穿着单薄的棉袍,一派书生打扮,正跪在山脚下一片一片烧着黄纸,嘴中还不停念念有词。

“求山神保佑,让学生早日找到雪莲,平安回来。”说罢,便规规矩矩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向山上来。

风雪太大,玉尘望不清他的眉眼,只知道他清瘦细长的身子被寒风吹得三步一摇晃,与之前为生计破釜沉舟的农人猎户,或是为悬赏趋之若鹜的人大有不同。

可这又是一个想要寻她的人,他们总是欲壑难填的。玉尘眯了冰冷的眸,随意甩了甩手,风雪便又大了三分。

那书生走得愈发艰难起来,一个不慎就连滚带爬,摔出去老远。

所幸冰雪虽冷却总是柔软,书生没受什么伤,他赶赶身上的雪花,复又埋头向前。

竟是风雪无阻。玉尘饶有兴致地弹弹指甲,就改了书生上山的路途。

沉睡了一夜的雪豹,被书生唤醒,纵身一跃就跳到他的眼前。

书生吓得慌忙倒退:“学生无意冒犯您,只是来寻找雪莲来拯救家中亲眷,她实在已经病入膏肓了,还请雪豹大人见谅。”

见谅?雪豹半句也听不懂书生的傻话,它不解地摇摇脑袋,凑得更近了些。

书生逃跑不灵,面对雪豹的虎视眈眈,只能躺在地上装死。孤零零的样子被冰天雪地一衬,有说不出的可怜。

玉尘望着他不断颤动的眼皮,终于有些不忍,她伸手捏个诀,雪豹受了惊,忙不迭跑远。

那书生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还不忘对着雪山作揖:“多谢山神救命之恩!”

玉尘常年不动的神情慢慢龟裂,最后忍不住笑起来。

“做了多年的妖,看过许多的人,却不知为何,我独独对着那张规规矩矩甚至冒着傻气的脸,兴味盎然。”玉尘仍没有表情,可眼中的欢喜,却像是要溢出来。

忘忧捧着墨璃递上来的热茶,笑着说:“这大约就是缘分。”

“是啊。”玉尘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轻轻浅浅地笑起来。

玉尘抿了口热茶:“那天我没有现身见他,隔了一天他便又寻上山来了。”

书生对着雪山拜了三拜,复又艰难地上山来。

他许是病了,一边赶路,一边埋头几乎咳到肺腑,旧棉袍又添了几个明显的补丁,好在似乎被细细密密地缝补过,总算还是整洁的。

那人清瘦苍白,可玉尘却觉得好看,像苍翠的修竹,像经雪的松柏。

玉尘想了想,化作一阵风雪,出现在书生面前。

“姑,姑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书生讶异地结巴起来,忽又觉得失礼,便又作揖又道歉,“在下沈秋白,不知姑娘怎么会出现在此地?可是迷路了么?”

谁的路可以迷到雪山顶上来?玉尘暗想着,他到底是哪来的傻气。

她挑挑眉毛,清冷地开口:“你不是在寻我吗?”

“寻姑娘?”沈秋白的面上多了一丝不解与潮红。

“听着。”玉尘嘴角稍稍染上笑意,“我,就是你要寻的雪莲花。”

“雪莲花!”沈秋白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暗淡下去。

他躬身向玉尘行礼:“贱内病重,无药可医,本想着带她来这北崖山碰碰运气,寻寻包治百病的雪莲花,无奈姑娘竟已修成人形,在下就是再狠心,也断断不能够用姑娘的血肉入药,正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书呆子!”

沈秋白昂首呆愣地看着在风雪中展颜一笑的冰雪美人,忘了言语。

美人轻启檀口,似幻似梦:“走吧,带我去救她。”

“雪莲每年可生一瓣一芯,我修行千年,便有千瓣千芯,用一瓣救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个呆子几乎要长篇大论起来。”玉尘拿起杯子,也挡不住上扬的嘴角。

忘忧瞅着杯中氤氲的雾气,淡淡开口:“可那终究是你的血肉,虽不会伤,却免不掉削肉挖骨的痛楚。”他抬起头来望着玉尘,“明知道沈秋白求药是为了救自己的妻子,你竟舍得。”

“又有什么舍不得,玉尘认真地凝视忘忧,“我只是不想让他难过,想多听他说几句引经据典的傻话。”

“只要我一片花瓣就能做到。先生,这便是错了么?”

忘忧看着她,笑而不答。

玉尘下山来,北崖山的风雪也跟着下山来,山下的村子提早结束了深秋,开始面对严寒。

玉尘听着隔壁房间有个女人咳嗽,沈秋白安顿好她,便急匆匆退出去照料。

准备药引,延医诊脉还需三日,玉尘望着方才沈秋白笨手笨脚支的火盆子,轻轻笑起来。

他总是担心玉尘会冷,便将自己的旧棉袍整整齐齐叠好给她送来,自己却穿着春夏的薄衫,全不顾还受凉打着喷嚏,连声对玉尘解释,说是不冷。

他看她不爱展颜,便在照顾妻子之余笨拙地搞些花样,只是期望玉尘能开怀一点。

他知道她从未见过风雪以外的景致,便在一个个酷寒的雪夜,眉眼温柔一点一点向玉尘讲述他见过听过最美的烟雨江南。

他是最和气的教书先生,认真对待私塾里的每个孩童。

他是有责任感的当家主人,悉心照顾久病的妻子,自始至终。

“他待人总温文。”玉尘望着远处,“像冬日和煦的阳,像夜里圆润的月,让人忍不住心生欢喜,欲罢不能。”

“玉尘。”忘忧轻点着杯口,微微笑着,“你要知道,对所有人都温柔,往往才是最伤人的。”

玉尘垂眼看着自己苍白纤长的双手,不语良久,然后端起手中的凉茶,一饮而尽。

三日之期眨眼便到了,玉尘在屋内如约听到彬彬有礼的叩门声。

敞开,就看到沈秋白站在风雪里认认真真作揖行礼。

玉尘请他进来取暖,沈秋白依旧坐得老远,带着一如既往温和的笑意,不过这次的笑意多了几分期待与欣喜。

他总算能够救活她了,玉尘垂下眸,心里又高兴又难过。

“玉尘姑娘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沈秋白担忧地看着忽然有些低落的玉尘。

“举手之劳罢了。”玉尘勉强笑笑,一捻手,晶莹的花瓣就飘到沈秋白身旁。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沈秋白拜了又拜,然后欣喜若狂的夺门而去。

那呆子平时最讲究君子有仪,这次却彻底喜形于色,就该知道他有多高兴了。

玉尘疼得面色有些难看,心口却觉着甜。

明日,她便离开。

今晚,就让她再看看他温润的眉眼,听听他口中最美的烟雨江南。

夜入三分,各家的炊烟刚刚散去,叩门声就不紧不慢地响起来。

玉尘敞开门,来的人却不是沈秋白。

“玉尘姑娘,我是秋白的妻子,特地来向恩人道谢,姑娘的花瓣有奇效,竟让一个缠绵病榻许久的人行动自如了。”那人浅笑着,虽然面容憔悴却也看得出曾经准是个美人。

“那沈秋白……”

“承蒙姑娘挂念,夫君他太劳累,如今松了心神,便睡着了。”

“沈夫人入夜造访,又有何贵干呢?”玉尘看着沈夫人走进来,为她添了一杯热茶。

玉尘依稀记得沈秋白夫人的名字,叫做嬴若。

“姑娘想知道我与夫君的故事吗?”嬴若无端开了个头,自顾自说下去。

“我曾是巨贾大商的女儿,父亲觉得女孩子应当知书达礼,便打算请个先生教我读书识字,那年夫君准备进京赶考,正缺盘缠,于是就把这差事应下来。”

“玉尘姑娘,你知道吗?我第一眼看见夫君的时候,便拔不开眼睛,满脑子只有《诗经》里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嬴若脸上泛着光芒,那点憔悴都要被压下去。

“我那时就想要嫁给他了。可是父亲不同意,母亲不同意,甚至夫君自己也连声拒绝。”

“可是,我真的真的想要嫁给他呀。”嬴若笑得狡黠,“于是,我就灌醉了他,然后脱光了两人的衣服,告诉他我们有了夫妻之实。”

“父亲嫌我败坏门风,母亲说我鲜廉寡耻,路上形形色色的人都对我指指点点,我哭着求他带我走,夫君犹豫再三,最后便带着我逃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从此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玉尘的茶杯举了半天,也忘了将茶水饮下去。

“吓到姑娘了吗?”嬴若饮了口茶,“这样的日子本也过得舒心,直到有一日我在集市看到一对年轻夫妇先是吵得不可开交后复又和好如初,我才明白,真正的爱情原来是不需要循规蹈矩,客客气气的。”

嬴若看着玉尘:“夫君的心地很好,待我更好,可我就像是他的亲人多过爱人。”

“后来我遇到一位厉害的算命先生,他说夫君命有死劫,一场大病会要了他的命。我慌忙回家把以前带出来的金银细软一股脑塞给那人,恳求他消灾解难。”

“结果这劫难转移到了你身上。”玉尘神情未变,只是脸色苍白。

“是呀。”嬴若喜形于色,“我把自己的性命献给他,这样夫君就能爱我了。”

“为我茕茕孑立,为我独身一人,到他百年为止,满心满肺都是我的影子,这样多好。”嬴若笑容甘甜。

“先生,这便是情了吗?”玉尘止住话头,迷茫地望着忘忧。

“情?这不是情,玉尘。”忘忧意味深长的笑起来,“你的花瓣医好了嬴若的身体,可她依然病入膏肓了。”

“在遇上你之前,夫君总还是爱恋我的。”嬴若慢慢靠过来,“可带你到这里之后,他就待你好,照顾我的时候都会出神傻笑。”

“那个人,那个人明明该是我的!”嬴若表情狰狞,眼神疯狂,“只要他愿意停留在我身边,我便是死了,又何妨呢?”

“沈秋白克己守礼,他一辈子都会是个好夫君的。”玉尘忍不住站起来扶住嬴若摇摇欲坠的身子,她仿佛一片枯黄的树叶,摇曳在枝头,随时都会被风带走。

“那怎么够呢,怎么办呢。”嬴若眼神灰败下去,忽又明亮起来,她傻笑着举起手里的匕首向着玉尘刺下去,“只要你消失,就好了。”

“没想到嬴若藏着匕首来见我,猝不及防,被刺个正着。”玉尘艰涩地开口,“我族人性情皆清冷,只知道你若无情我便休,方不负自己的心意与风骨,却不知道嬴若这般,应当算作什么。”

玉尘垂下头,表情藏在阴影里,分辨不出。忘忧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看着她努力克制却还是颤抖的身子一言不发。

“那时我痛极了,灵力便自己跑出来,嬴若被击中,一下子飞出去好远。那声音惊动了沈秋白,惊动了左邻右舍,原本简单的小院子一下子围满了人。”

“我身上的伤口愈合的很快,可我与嬴若身上都沾染着不少鲜血。他们说我伤了人,是个十恶不赦,魅惑男人专吃精魄的妖孽,应该被烈火灼烧,灰飞烟灭。”玉尘停下来,颤抖的余音在忘忧的屋子里回荡不歇。

忘忧等了很久,玉尘才轻轻地说:“那人也信了,由着那帮人将我绑走,支了柴堆。”

“那晚的村子像过节一样热闹,有人说,他们这样是为民除害,老天爷看着,明年一定会赐下丰收的。我无动于衷的听着,魂魄像是游离在外面。”玉尘抬头看着忘忧,“先生,直到火舌添上我的裙摆,我都在期待着那人来救我。可是,我什么都没等来。”

“世人本多愚昧,无知又多疑,喜欢揣测,擅长附会,一句谎话常常也说得入木三分。”忘忧叹了口气,“沈秋白心里大约也勾勒出了一张你狰狞的面孔,他不肯信你,又怎么会来救你。”

玉尘不语良久,最终苍凉地笑起来。

“可是先生,我忘不掉他,即使回到北崖山上,也再做不回当初的雪莲花。”玉尘指着心口,“这里总疼痛,一面告诉自己要恨,一面忍不住想去看他。”

忘忧笑起来:“这大概是世上最索然的情味,一面耿耿于怀,一面又念念不忘。”

“喝了它吧。”忘忧一反手,便端出一杯琥珀色的酒,“有些时候,遗忘总无价。”

玉尘接过酒:“您说的对极了。”

外面的雪渐渐融化,郁郁葱葱的忘忧草见了阳光,又重新蓬勃起来。

像是某些暗藏的情愫,悄悄滋长,触地生根。

大概是因为一个人太久了。

忘忧摇摇头,一边揪出不知何时在酒窖中烂醉如泥的墨璃,一边头痛地向外走去,这窖里的酒,怎么又被喝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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