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王小波的《关于“媚雅“》,又一次忍俊不禁。
这家伙去听高雅音乐,差点听出病来。盛夏,到波士顿访友,开了一整天车,累得要死,被朋友拉了去教堂听布鲁克纳的交响曲。不想去,怕朋友嫌自己不高雅,勉强去了。要命的是在第一排正中就座,连打呵欠的机会都没有。他啥也没听明白,只觉得音乐没咸没淡、没油没盐,演奏员在胡吹、胡拉,指挥先生在胡比划,整个感觉和晕船相仿。
王小波哀叹道:“天可怜见,我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坐在又热又闷的教堂里,只要头沾着点东西,马上就能睡着。但还强撑着,把眼睛瞪得滚圆,从七点撑到了九点半!中间有一段我真恨不能一头碰死算了……布鲁克纳那厮这两首鸟曲,真是没劲透了!”
王小波在波士顿教堂受难记,堪称当代"媚雅酷刑"的经典案例。这位"沉默的大多数"代言人,在闷热的教堂里被迫用眼皮撑起布鲁克纳交响乐时的绝望,活像误入哲学课堂却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别说他,我也听不懂布鲁克纳,困成那样,照样恨不能一头碰死算了。
这让我想起某次听朋友拽去听《易经》的经历。说实话对这卦那卦没多大兴趣,加上中午喝了二两,想睡,却不想让人看出来我不懂,只好不断瞪眼,不断“哦“”嗯“”有道理“。心头怒火中烧,恨不得抽朋友两个嘴巴子。且后悔,不该去媚雅。
本来只知道媚俗,米兰·昆德拉说的,意思是艺术家为了取悦大众,放弃了艺术的格调。王小波所说的媚雅刚好相反,是指某些人假装自己很有格调。说得难听点,叫装逼。我等俗人,偶尔也会装上一回。
后来读了评论家朱大可的文章,我写了篇随笔:《散文:从标准答案到“媚雅“》,重读王小波,发现写浅了。
朱大可说散文成了"垃圾袋",如今觉得更像是皇帝的新衣展览馆。刷视频,那些国学大师,一个个屎上雕花,把你听得一愣一愣的,于是赶紧点赞,转发,然后发现不知所云。
最搞笑的文学采风。一帮子作家去了“诗和远方“,十分悠然地见到了南山,在农家乐齐声赞美世外桃源,而当地村民正为滞销的农产品发愁。这种集体性文化狂欢,堪称新时代的"何不食肉糜"。
还有一种狂欢叫知识暴发户的狂欢。
有人在读书分享会上大谈《周易》"亢龙有悔"的管理学启示,转头就问:"《周易》和《易经》是两本书吗?"某历史博主用"饕餮纹"分析商周饮食文化,配图却是三星堆青铜面具——这类张冠李戴的表演,像极了往LV包里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暴发户。
最绝的是某网红书店的"国学专区":《时间简史》旁边放着《推背图》,霍金和袁天罡在书架上达成跨时空共识;《人类简史》与《麻衣神相》并肩而立,仿佛在探讨"面相决定论"的科学依据。这种"知识混搭风",堪称文化消费主义的行为艺术。
高校里的媚雅更显荒诞。某教授论文引用《齐民要术》论证转基因食品安全,关键段落居然来自百度百科;研究生答辩时大谈福柯"知识考古学",被问及《词与物》却支支吾吾:"主要看的是导读本。"这让我想起钱钟书说的:"有些人的学问,全靠索引撑门面。"
最富戏剧性的是某"国学大师"的直播现场。老先生摇头晃脑讲解《尚书》,突然有弹幕问:"伪古文尚书和今文尚书区别在哪?"只见大师气定神闲:"这位网友的问题很有深度,我们下节课专门讲解。"然后火速切进"买课送朱子家训字帖"的广告——活脱脱当代"文化仙人跳"。
各种媚雅,不一而足。
王小波说媚雅会让"感官提意见",我深有体会,听《易经》打瞌睡就是感官在提意见。最好玩的是文友的品茶经历。他“有幸“参加了一回"禅茶雅集",描述如下:在人均消费888元的日式庭院里,众人跪坐三小时讨论"茶禅一味",结束时集体扶着墙根揉腿,宛如大型康复训练现场。他说他事后想到了《世说新语》里王孝伯的名言:"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还说现代名士的入场券变成了摆拍九宫格和定位高端茶馆。
朋友的经历,颇有几分王小波笔下的黑色幽默。还让我想起了刀尔登的《茶经》,想起了那些能喝出茶树产地海拔的高人。
或许这个世界本身就相当幽默。不信你看: 评论家发明了"后现代新古典主义"之类四字咒语; 出版商给鸡汤文穿上"弟子规现代解读"的马甲;文化旅行社安排七天六夜"重走朱熹之路",拍照、尿尿、购物三步曲之后游客摇身一变,成了"国学践行者"——有证书那种。
昆德拉万万没想到,"媚俗"与"媚雅"在中国实现了辩证统一。
王小波认为,媚雅这件事对俗人来说,有更大的害处。
王小波万万没想到,媚雅不再是自己装逼,而是帮助俗人提升格调,诱惑他们装逼。不白装,得给钱。
为了捞钱,不惜糟践经典,所以,媚雅比媚俗更下作。
在这个"文化通胀"的时代,或许我们更需要《笑林广记》的智慧:当所有人都踮着脚装巨人时,不妨蹲下来看看地上有没有掉落的真诚。
毕竟,真实永远比高雅珍贵,哪怕它土得掉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