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年期开始前,我一边上床,嘴巴里叨着“睡觉”,头还没有挨到枕头,呼噜声就成串成串地响起,老公说怕我摔着,总想刹那间伸手托住我的头。
一、屋漏偏逢连夜雨
2016年9月,连续十年业绩前三的我,被交流到一个离家五十公里的陌生环境里,每一条马路每一栋楼宇每一个同事每一件事情,对我都是全新的功课。十天后,活蹦乱跳的父亲突然中风,成了“一级残废”,昏迷了三个月后,仍然在医院里渺茫地治疗。刚进入更年期的我,就像突然从不同的方向被人打了闷棍,有些踉跄,分不清东南西北。现实困难重重,万家灯火的大部分时间,我在加班,每天晚上还要抽时间去医院,看着病后失语而智商低下,在电梯口的轮椅上望眼欲穿的父亲,心里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有几次发现父亲受伤,一定是护工在转运父亲的过程中无意中造成,我的怒火在身体里乱窜,但又无可奈何,只能憋出一声长叹。五个月后,由于更年期、工作、生活的多重压力,每晚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二个小时后才能入睡,醒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早。
半年的医疗回天无力,只能接父亲回家。瘦弱而有点迟钝的女护工照顾身材高大的父亲,战战兢兢,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就同时摔跤。我睡觉时只得保持“站岗”的状态,心被揪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身体像一根弹簧,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立即从床上弹起来,时刻高度警觉,睡眠越来越浅薄,时长越来越短,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多。
屋漏偏逢连夜雨,2017年4月,我发现一名正在谋划自毁式杀人的同事,虽然我只是一名心理学爱好者,没有处理真正危机个案的能力,但过手即负责,我不能放任他出事!我被迫成了他的咨询师,他却不是来访者,我评估他存在较大的风险,但没有人相信我的话,甚至有人质疑“如果他最后没有出事,别人会怎么看你?”“到底是你有病,还是他有病?”我陷入孤独,但我坚定我的判断!他24小时随时给我打电话和发短信,持续高亢的情绪和描述的画面把我吞噬,我怕他突然就做了傻事,干掉了别人或者干掉了自己,一看到他的来电和短信,我就紧张心慌,可他偏偏一天折腾无数次,我的心时刻提到嗓子眼,我被无情的卷入,焦虑和恐惧在无边地蔓延。半个月后,我的睡眠彻底崩溃,一秒钟也无法入睡,我试着同时服用几种安眠药,再喝半瓶红酒后上床,但依然睁着眼睛到天亮。经过二十多天的工作,他终于接受就诊,服药后状态便平稳了下来,并成功将他转给其他咨询机构。但我的睡眠却再也不回来。
夜夜没睡的早晨,我浑身紧张地走出小区前往单位,一个红绿灯的距离,竟感千山万水。我努力跟环境链接,记得小区门口有一些帽子造型的一堆一堆的璀璨小红花,装饰在路灯杆的顶端,在阳光里那么刺眼,像是要告诉我,我还真实地存在。我尝试了各种放空脑袋的办法,有一天,我发现我居然睡着了一秒钟,打了一声呼噜后醒了。即便这唯一的一秒,也让我欣喜若狂。
二、工作持续高压,失眠顽固不化。
2017年5月,已经持续失眠一个月,我被彻底击垮,我不得不休假,父亲送去了其他姐妹家里照料,我一边考虑是否放弃职务。可是休假回来,生命迎来不期而遇的意外,我竟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晋升到新岗位! 命运弄人,在年轻而精力充沛的时候被忽略,在身心艰难准备后退的时候,却突然迎来别人求而不得的机会,我自然不敢矫情,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就如同上阵打仗,在某种情况下,哪怕是牺牲,也只能向前不能退后。在吃了一个月的猛药,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个月后,药效下降,我的治疗滴滴答答,时不时熬些方子吊着,睡眠短则半小时,长则两、三个小时,且像游丝般,即便睡着了,也好像脑袋里吊着一根线,沉不下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消耗。
2018年4月,由于长时间失眠导致缺氧,血液中的细胞增生,指标高得吓人。我像一个无头苍蝇,愚蠢而冲动地跑去献血,却因血液粘稠而抽不出血,一边喝热开水一边抽,足足花了十多分钟才抽出200毫升的血。脖子根部的窝窝里,皮肤下密密麻麻的气体,手按下去发出沙沙的响声。我知道身体开始出现问题,虽然后怕,可我仍然无知无畏,挣扎着像个机器般运转。10月,我被查出脑瘤,评估已经长了好多年了,因为是良性且生长极慢,就没有理它,但毕竟是长在脑袋里,心里面疙疙瘩瘩。
2019年5月,我调到医疗单位全面负责。那时候,我已经失眠25个月,免疫力在低谷中挣扎,旧衣服上的线头,开始刺痛皮肤,曾经穿了好多次的短裙,裙边竟把大腿划出一道一道的血口,像刀割一样整齐。记忆中报到当天,在会议室密密麻麻的同事面前,我努力挤出动人的笑容,尽力声情并茂地演讲,以掩盖我那病入膏肓的虚弱和深不见底的空洞。会后,跟同事聊天,刚问完别人是65年生的,马上就说他比我小,众人皆笑,我陪笑。
8月,我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开始服用安眠药,发现居然可以睡好几个小时了!我又一次欣喜若狂,命悬一线间看到了一丝光亮。有人劝我小心药物依赖和对神经系统的损害,我断然驳斥“任何的副作用都挡不住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身心状况一时半刻难以恢复,严重身心问题状态下的持续高压,就像一个破铜锣,到处是洞,但每天都要敲打,敲锣的是农民,不是鼓手,但鼓声震天,洞越敲越多,补锣的是农民,不是工匠,洞越补越多,一边修补一边烂,一边烂一边修补。期间,在酷热的夏日,我四肢寒冻,不得不穿上长衣长裤,并被迫使用电热设备给小腿、脚底、以及肩膀加热。
12月,社会面疫情爆发。工作上,我不得不如履薄冰,总是那么高要求那么事无巨细那么放心不下,生怕有一丁点儿漏洞。长期的失眠裹挟着焦虑,把我的身体扁成了“纸片”,思绪经常出窍,有时候在电梯里上上下下,却根本没有按楼层,有时候按了楼层,却尾随别人出去了,跟人说话时,注意力像云朵一样随风飘荡。身体像一具空壳,整个身子都蜷缩在脑袋里,五官皱皱巴巴缩成了一团。我像一只在天际飘荡的稀烂风筝,在狂风暴雨中吹破了纸糊,撞坏了骨架,却仍然跌跌撞撞地漂洋过海,承受电闪雷鸣、疾风骤雨。为了掩饰这一切,我不得不继续保持职业性微笑。在灯光黑暗的镜子前,这张苍白的脸上镶嵌着深黑的底色,魂不附体,但没有人戳穿我,礼貌性的夸我气色挺好。
2020年7月,工作仍然有声有色,我担心身体出大事,原本犹豫着要不要做脑瘤切除术,为了能够休息一下,我仓促地去做了开颅手术,术后在医院第一次下电梯,我清醒地按了电梯后出了电梯,医院的结构在脑袋里清晰起来,我第三次欣喜若狂,以为可以苦尽甘来。
三、我的无知把自己逼到墙角。
原本术后可以多休息一段时间,但很多事情搁着,总是放心不下,虽然大家都劝我再休息一段时间,但三个月后我主动返岗。上岗前,由于长时间的放空脑袋,睡眠已经好了很多。如果多休息两个月,一定可以好得更多,如果放弃职务,也许就会彻底好起来。遗憾的是,我又一头扑到水深火热的操心和忙碌当中,又切换到原来的高压状态,失眠问题再次卷土重来。
七年多来,更年期递进、持续失眠、多重艰巨任务叠加、父亲中风、危机处理等各种事情交错重叠,失眠和压力同步在爬陡坡,在此基础上引发严重而持久的焦虑和身体损害,我本可以后退,卸去身上的担子,可是我先天无知,不懂撤退,只会强行穿行,奉劝不少案例接受专业治疗的自己没能迷途知返。任务总是接踵而来,而追求完美的我,还不停地自我创造任务。持续的失眠就像一把离弦的箭,把身心状态摧毁得七零八落。
近年来,老公尽了一切努力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但我仍然会责怪他。责怪他为什么不对我强行叫停、责怪他为什么放任极端的状况肆意发展、责怪他为什么不押着我去专业医院就诊。 但我,又为自己做过什么呢?
四、我是“强行穿越”的怪物,也是迎风傲雪的腊梅花。
回顾过去,身体上不堪回首的岁月,竟硕果累累。七、八年里,我四次适应新的岗位,无论是医疗和抗疫工作的完胜,还是心理工作快速全面铺开,半年内成为全市经验交流点,又或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筛查并干预的一个个危机个案,以及那一堂堂与众不同的教学,甚至一次次正能量发声在群体里引发的强烈反响,任何一项任务的高标准完成,都如此不可思议,我诧异在身心如此艰难的状态下,面对一项项全新领域的艰巨任务,小小的身躯是如何做到的?这七年多来,无论是失眠还是成绩,都是扎扎实实的岁月。
焦虑的尽头是抑郁,除了焦虑越来越重,专注力和记忆力受损,我竟然没有抑郁。我是一个“强行穿越”的怪物,我只知道往前,不会拐弯或掉头。如果不是这样,也许我早就是一名抑郁症病人了。在这七、八年里,我承认自己是重度失眠障碍和严重焦虑症患者,但我一直扛着“僵尸”奔跑,各项工作都处理得有条不紊。除了吃安眠药,我没有服用过任何其他精神类药物。
经过不懈地自我面对和调整,以及其他条件的变化,2022年8月开始,吃安眠药的日子已经逐渐减少,后来慢慢有了深度睡眠,有时还能奢侈地睡个午觉。在大热天里,脚板还是寒冻,但已经可以穿七分裤和短袖了。虽然还是记住芝麻忘了西瓜,脑袋经常神游,但已经能够边开车便唱歌边欣赏蓝天白云了。
我没有死亡,没有得癌症,没有精神分裂。我心有余悸而又死里逃生,恐慌而又庆幸。我是悬崖上开出的腊梅花,迎风傲雪,向死而生。
【修改感言:】在初稿阶段,内心犹抱琵琶半遮面。根据作家班黄鑫老师和学员的建议,做了以下调整:
1、重新梳理了素材的秩序,并拉出清晰的时间线,让内心的袒露更加彻底,心里也越来越踏实。2、去掉了与主题关联不大的内容,删除的过程充满挣扎,但删除后文章显得更加干净,读者读起来会相对容易些。3、跟第一稿相比,加入了第一段的内容,将前后的睡眠状况形成强烈对比。4、因修改需要,在自己反复阅读和删减的过程中,过去的创伤在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