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知堂札记(一)
周家两兄弟,零零散散读了很多年,但从未集中、连续、系统地读过,想想未免可惜。所以计划先好好读一读周作人。
知人论世,知人论文。读了三种传记。南京大学余斌教授《周作人》、钱理群《周作人传》、周作人《知堂回忆录》。论文字,当然是周作人自己写的最好——中国近现代以来写散文的,我觉得比周作人写得好的只有一个汪曾祺。
读传记,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写感想的,除了两件事:第一是周作人的“昏”,第二是不禁感叹,汉奸也曾是热血的青年。
周作人的“昏”,根源乃是在于思想世界的单薄,或者说生性恬淡,不易有“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同样是见到了家庭败落,同样是给父亲找药引子(如原配蟋蟀),同样是避难去外婆家舅舅家,同样是面对冷言冷语闲言碎语,在鲁迅,是生命的痛苦,是百炼成钢;而在周作人,却几乎全是留下一些温暖的充满乐趣的回忆,甚而编织成了一个“蔷薇色的梦”。
究其原因,一半是天性使然,一半是鲁迅实在是太好的哥哥。
就这一个“天性使然”,周作人就没有丝毫的资格与陶渊明相提并论,虽然从文字上看都是恬淡、冲淡一路,但陶渊明之家国天下之感和对乱世生命痛楚的体察,却是浓郁到无以复加了。周作人是真的想“躲进小楼成一统”的人,而且他这个楼,还是“蔷薇色”的。他叫自己“苦茶”,而依我看,他对生命之苦,却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体会,更多的还是对生活之苦的感慨罢了。
鲁迅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如父的长兄,这一点我相信没有人会有任何异议。周作人留在日本不肯回家,可是家里已经根本无力支撑他的费用,鲁迅只好亲自去接他。既是面对如此丝毫不顾家道艰难的弟弟,也没见留下任何鲁迅有只言片语抱怨的话。兄弟俩在北京八道湾,鲁迅的所有收入都交给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鲁迅生前母亲全不用两个弟弟奉养,死后许广平也是照旧寄生活费给鲁老太太。
周作人之最“昏”,当然是和鲁迅的决裂。
这件事成为近代文学史上的第一大疑案:文学界最高的两座山峰、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的模范兄弟,忽然之间因为周作人的一封短信就绝交了,从此不仅老死不相往来,甚至周作人经常在文章里对鲁迅恶语相向。
坊间传闻很多,比如说鲁迅偷看羽太信子洗澡、偷听弟弟弟媳做爱、甚至说鲁迅早年和羽太信子有过私情。但实在没有一个是值得一哂的。以鲁迅当时的身价,他要看女人洗澡,就算恨朱安入骨,秦楼楚馆多得是,羽太信子又不是什么美人坯子——实际上又胖又丑,他犯得着吗?
而且从第一时间来看,周作人说所谓的“我今天才知道”的事,鲁迅恐怕是一头雾水。所以他第一时间就提出要和周作人谈谈。当然是遭到了拒绝。如果鲁迅真的做了偷看洗澡之类的丑事,他怎么可能会看到这封信的第一时间就请周作人来谈谈……
事发后,鲁迅的母亲鲁瑞、弟弟周建人,包括他们在日本的共同朋友许寿裳,无一例外都是站在鲁迅一边,在那种男女大防还未破的时代——至少在鲁瑞和朱安那里还是森严着的,鲁迅真有什么不检点的,怎么至于这样呢?
这件事八九不离十,就是羽太信子弄得兄弟失和了。起因大约是羽太信子花钱大手大脚,鲁迅对周作人提出过好多次,周作人也跟羽太信子提过,但没用。我猜想,可能是鲁迅不经意之间说,被羽太信子听到了或者,在很多人在场的时候,不经意之间提到这件事。才闹出了后来的一出出。
我这么说不是要全怪罪在一个没文化的女人身上,而是说,羽太信子的从中作梗能有这样惨烈的结果,正可以见周作人之昏聩。虽然兄弟俩对失和的原因始终不置一词,但是在周作人晚年,曾经有一次默认过别人的一种说法:兄弟失和乃是因为羽太信子造成的经济问题。
鲁迅死后,鲁老太太对周作人说,以后要靠你这个二儿子养活了,周作人居然回之以“我苦哇我苦哇”两句话,气得母亲泪流不止,想来是何等痛心失望。周作人后来写文章甚至说“鲁迅的娘要我养”之类的话。诶,这就不是昏不昏了,是混账了。可见周作人从来没有想过要承担养大家庭的事情,因为在此之前,都是鲁迅一力承担。
当然他的混账,最大的还是在落水做了汉奸。
可是我们也应当看到,在二十年代的周作人,却是一个为保护学生和当局叫板、为保护妇女被当局点名的热血青年。只是这个热血青年,的确对生命缺少一种痛苦的意识,过于追求安淡的生活,这样的人往往看起来很懂得人情,其实却看不清世事,容易对很多事产生不合实际的美好的幻想,才会糊涂到落水。
汉奸而是热血青年的,还有更著名的汪精卫。“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革命青年,最后做了中国最大的汉奸。
时邪?命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