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大病一场后的陈家山变了。其实人都有两面性,都会变。
陈家山接受了老族长的调解。
当天,毛老歪拖着伤腿,带着毛铁蛋和毛小丫,拎着五十块大洋上门道歉。他的额头上,被铁锨划破的地方结了深紫色的痂,歪着的脑袋,因为腿伤站不稳而显得有些滑稽。毛铁蛋低着头。毛小丫则是躲在哥哥身后,眼睛里满是恐惧、不安和委屈。
陈家山就那么站在窝棚口,默默看着面前三个忐忑不安的毛家人,然后,很平静、很温和地接过钱袋子:“……人死不能复生,”他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背与自己无关的悼词,“往后余生,各自安好吧。”
这话听起来像是认命,又像是妥协。
毛老歪如释重负,长松了一口气:“大山,你能这么想,最好……唉,这都是命!”
陈家山没有回应,拎着五十块大洋,转身走回阴暗的窝棚。
关门的一刹那,他脸上的麻木褪去,眼底深处浮起一丝狠毒:他要让毛家彻底垮掉,像陈家一样,片瓦不留,直至陷入绝望。
转眼,到了春天,积雪消融,万木复苏。毛家湾的村民也开始忙碌起来,翻地,播种,一刻儿也不敢闲着。
陈家山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道闷头干活。他开垦了更多的荒地,每天都在侍弄着那几块薄田。偶尔,还会在毛铁蛋遇到困难时,走过去,搭一把手,做完就走。
毛铁蛋从一开始的狐疑不定,渐渐变得有些讪讪,甚至,憋出一句“谢谢家山哥”之类的客套话。
毛老歪却时刻提着心、吊着胆,叮嘱儿子保持距离,但时间久了,见陈家山似乎真的忘记了什么,每天只顾着忙活自己那几亩薄田,便也慢慢放松了警惕。
村人们私下议论,都说陈家山自从经历了几场事,看淡了生死,改变了性子。
只有陈家山自己知道,每一次“帮助”毛铁蛋,他胃里都在翻江倒海;每一次看到毛家田地里的秧苗变得碧绿可人,他心里都在不住地暗暗冷笑。
很快,夏天到了,汛期来了,老族长召集人手加固河堤,陈家山毫不含糊地去了,而且是和毛铁蛋在一起。
干活间歇,人们三三两两坐下来休息。陈家山貌似无意地,和旁边的人聊天:“看样子,今年雨水不小,”他抹了把汗,看了看阴沉灰暗的天,又看了看奔涌的河水,“今年的堤坝,得再加宽加大。”
年轻人附和:“可不是嘛,这堤坝,年年修补,年年被冲垮,再不加宽加大,还是白搭。”
陈家山叹了口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忽然压低了声音,却能恰到好处地,让不远的毛铁蛋听见:“光靠垒石头加土不行,得加木料,有那样宽那样结实的大堤,有了木料加持,任再大的水也冲不垮。”
他大张手臂比划着,说的很随意,像是闲聊,又像在说着玩儿。一旁的毛铁蛋却来了精神。
到了午后,有人看见毛铁蛋吭哧吭哧地从西山坳扛来很多松树条,并且自作主张地把树条放在自己家地前的大堤上。“用这树条压大堤,准成!”只是树条太长,有几根两头都从土里漏了出来,也没人在意。毕竟大堤加大加宽了,看着很让人放心。
陈家山远远地站着,嘴角挂起一丝无人察觉的诡笑。
今年的雨水大,而且猛,连着下了三天三夜,河水暴涨,浊浪滔天。
全村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男人们日夜守在大堤上,不停地加固危险河段。
第四天夜里,让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毛铁蛋负责加固的那一段堤坝,传来一声可怕的闷响,紧接着是人们的惊呼和哭喊!
那段扎实的、用了木条的堤坝,溃决了!
大水竟是顺着木条慢慢渗出,继而扩大,最后像脱缰的野马,冲向堤外的田地!
虽然人们拼命堵漏,最终避免了更大的灾难,但决口处下游的几十亩庄稼,彻底被淹没了。其中,一大半是毛家辛辛苦苦种下的、长势最好的稻田,还有陈家山那几块离河最近的、刚抽穗的薄地。
毛老歪听到消息,连滚带爬地冲到地头,看着一片汪洋下,稻穗在浑浊的水里瑟瑟摇摆,在无声地向他呼救。使得他心如刀割,绝望至极,眼前一黑,一下瘫坐在泥水里,捶胸大哭:“我的粮啊!完了!全完了啊!”
毛铁蛋脸色惨白,站在溃堤处,看着自己亲手扛来的木条,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漂浮在水面上,浑身抖如筛糠。
陈家山也站在人群里,脸上表露出深深的痛惜与无奈。而嘴角却在微微抖动,那是压抑到极致的、近乎颤栗的快意。
村里流言四起。
有人说,看见毛铁蛋非要在大堤上放木条,还横着放,中了邪一样,劝都劝不住。
有人嘀咕,毛家真是邪乎,先是惹上人命官司,搭进了钢蛋,现在丰收在望,庄稼反被自己引水给淹了。
甚至有人翻起了旧账,说毛老歪当初霸占泉眼,伤了阴德,这是报应到了。
毛老歪闻听,痛惜,绝望,加上急火攻心,一下子病倒了,自此一病不起,整日躺在炕上,不停地咳嗽咒骂。
陈家山则在一片同情声里,默默地重整那块被淹了的土地。他仿佛认命了,比以往更加勤劳,甚至,还主动地,去帮助遭受洪灾的乡亲,当然,偶尔也去毛家,帮忙挑点水,劈点柴,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越是这样,毛铁蛋越觉得抬不起头来,总认为堤坝垮了是自己蠢,对不起所有人,尤其是对不起这个“以德报怨”的陈家山。
毛小丫给他端水时,眼神里恐惧少了,多了些复杂的感激和愧疚。
陈家山接过水碗,低声道谢,目光缓缓掠过毛家破败的院落,病榻上不断呻吟的毛老歪。
他心里在冷笑。
毛老歪,你也感受到痛了?但,这远远不够!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目光深沉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