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解决问题而做的读书笔记(二)
西方代际关系是断裂式的。每一代都希望拥有独立之人格,都能完全确立自己,故其教育方式以为了让下一代成为独立完整的个人而设计的。既然每一代都想树立自己独立的人格,因此就必须将上一代对自己的影响逐步移除,而自己也不想去过分地把意志强加到下一代身上。与中国人将成年人“儿童化”的做法不同,西方人往往用对成年人的态度对待儿童,以便造成“人格平等”。
中国人的每一代都不是盛开的花朵,每一代在被上一代抹杀了以后,又去将下一代抹杀,并且还将自己被社会大众铲平了的个性,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结果,做到“跟大家一样”,与政治权威一致,与越古越好的古代认同。这种安排,是保证中国历史“万古如长夜”的最佳方式,而永远也不可能像西方那样,每一代都展现波澜壮阔的新事物、新境界、新天地。
若西方是“弑父的文化”,那么中国文化就不妨称为“杀子的文化”。前者不算死亡崇拜,即使在自然界,行将枯萎的事物也必须向新生事物让路,才会保障自然界生机的延续。而杀子的文化则是不折不扣的死亡崇拜,因为它将新的生机加以摧残,去滋润行将就木的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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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成长问题不单单是由“杀子”转变为“弑父”就可以解决的,似乎,中国人还必须要打“胎”。中国人的母亲似乎永远是自己与父亲之间的一面挡箭牌,使自己无需去面对与严父的决裂及本身成长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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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成人当儿童
传统私塾中,要儿童去吸收超出其理解力的事物,只是替未来将成人“儿童化”铺路。这种用外力强加的办法,正是为了培养“他制他律的人格”的,即不要让内省式的“自我”基础出现。
而中国人的传统家庭教育,也是朝着同一个方向。中国人要求父母们达到的理想标准是“严父慈母”。一般来说,在五六岁之前,儿童是在“慈母”的纵容下度过,五六岁之后,就处于“严父”的教鞭底下了。这种塑造,并不是朝着“个体”的人格成长的方向发展。在中国这个没有个体“灵魂”的文化里,每一代训练下一代的“人格”,都是去符合“二人关系”的人格,必须在别人面前“做人”的人格,因此,也是“他制他律的人格”。“个性”既然无从出现,每个人生活的意向遂集中在大家一样的“身体化”的需求之上,至于超乎自己“身体化”需求的道德生活的主要内容,则表现为对别人日常生活——起居饮食——的关怀与照顾之上。这种建筑在“身体化”需求之上的“心意”,甚至还渗透到中国人的政治行为中。例如,中国人左派的统战方式,就是用“关心群众生活”的方式去使对方“交心”。因此,中国人的“大同”境界,也只能是具有“亲民”基础的集权主义。
“慈母”对子女的照顾,一般来说是“养”,但也只能涉及“身体化”的需求——饮食、穿衣、睡眠——其中又以“饮食”为主要内容。本来,世界各地的父母对幼儿也只能照顾到这一个地步,因为“人格”之形成乃每一个人自己的事,是不能代考的。然而,中国人对下一代的教养,并不着重发展“个性”,而只是要其去迎合别人,亦即是培养“和为贵”与“息争”的态度。而且,中国人对子女的感情训练,也不是准备使其独立,而是使其永远对自己依附。因此,就将这个以满足口欲为主的“身体化”阶段无限地延续下去,亦即是永远将其当作是只处在一个阶段的人。一个人即使到了三四十岁也好,在“慈母”眼中,却永远将其当作是一个必须常常用食物填塞的“小宝宝”,而不是当作是一个“性”已经萌芽了的成人。
因此,中国人遂永远地被保持在一个“他制他律”的童年状态中。鲁迅说得好:中国人“照例是制造孩子的家伙,不是‘人’的父亲,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少年的老年化
中国人一代对一代的“养”,只是养一个不开展的“身”,因此,“身体化”倾向具有“儿童化”的内容。中国人一代对一代的“教”,则是教其如何在“二人”关系中去“做人”,而这种“人情化”的倾向,却使一个人过于早熟地想要“安身立命”以及变得老于世故,因此,遂具有了“老年化”的内容。
一个守规矩而可靠的人,会被中国人称为“老实”,若一个人处事很得当,就会被称为“老练”,一个人“老成持重”,是一种大家称道的德行。因此,对中国青少年来说,“少年老成”是一个可欲的状态,它为大家所“推崇”,并没有“未老先衰”的意思。
儿童化与老年化的共同目的是不要让人格发展过程中出现“少年”这个阶段。
少年这一阶段,可以说是一个人的黄金时代——它不只是一个人最有冲劲的时代,也是他最有吸引力的时期。因此,它也是一个最不稳定的时期。在一个必须像防贼骨头一般防范“个体”的文化中,它当然又是一个最为危险的不能加以渠道化的时期,因此就成为必须被抹杀的对象。
“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是中国人对少年阶段的描写,同时也为它定下了行事的方针。
因此,中国文化除了以“非性化”的方法,使一个在生理上“性”已经萌芽了的个人长期地保持思想感情的稚嫩以及儿童化的体态之外,还用“老成”的方式,使她(他)赶快过渡到“安身立命”的阶段。因此,当中国人为了“安身立命”而择偶时,如果觉察到对方是一向循规蹈矩,从“不逾矩”的人,就会认为是“老实”的,亦即是说,不是那种没有“责任心”的人,而是可以使自己“安身立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