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里开出一朵野蔷薇

第一次翻开《红楼梦》是在老宅的阁楼上,十二岁的夏天。泛黄的书页里夹着祖母年轻时抄写的工尺谱,泛潮的墨香中,黛玉葬花的句子突然砸中我:"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檐角铜铃被风撞响的刹那,仿佛看见十二岁的自己与十二岁的林黛玉隔着时空相望,我们都攥着满怀无处安放的愁绪。


那时的我正陷在青春期的迷雾里。父母离异后搬回祖宅,雕花木窗棂间漏下的阳光像无数道裂缝。我蜷缩在祖母的藤椅里,用铅笔在书页空白处画满扭曲的小人。直到某天发现贾宝玉把胭脂膏子偷藏在沁芳闸,忽然笑出声来。原来这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也和我一样在寻找藏匿心事的洞穴。


十七岁在省城读高中,枕头下压着程乙本《红楼梦》。深夜躲在被窝打手电,看见探春在抄检大观园时那记响亮的耳光,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被角。彼时我正因举报班主任私收补课费被孤立,食堂里独自吃饭时总会想起那句"才自精明志自高"。原来早有人把少女的傲骨写在书里,等我穿越三百年来认领。


二十二岁在异国打工,行李箱里装着线装《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餐馆后厨蒸汽氤氲,我蹲在堆满萝卜皮的角落翻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不锈钢盆里的冰水突然泛起细密的涟漪。那天我偷偷把湘云醉卧芍药裀的片段译成英文,写在送外卖的纸袋内侧。某个雪夜推开公寓门,发现门缝里塞着张字条:"谢谢你让我看见中国花园里的月光。"


今年清明擦拭祖父的旧书柜,那套1954年人民文学版《红楼梦》突然散页。蹲在地上整理时,扉页里飘出片干枯的紫薇花瓣——是十七岁那年夹进去的。忽然明白这部书早已成为我的私人年轮,每道折痕都记录着某个潮湿的雨季,每处批注都凝固着当时的呼吸。


前日路过新建的社区图书馆,看见穿校服的女孩踮脚取阅《红楼梦》。她马尾辫上晃动的草莓发绳,多像那年躲在阁楼画小人的自己。玻璃幕墙倒映着我们的影子,刹那间大观园的桃花穿过钢筋水泥,在我们脚下铺成蜿蜒的花径。


如今终于懂得,《红楼梦》不是需要供奉的文学标本,而是会生长的精神故园。当我在超市为促销鸡蛋排队时,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雷厉风行教会我制作表格;当我在视频会议中舌战群儒时,黛玉的机锋成了最好的修辞教材。这座纸上园林始终在扩建,每个读者都能在其中认领自己的潇湘馆或稻香村。


暮春傍晚整理书架,六岁的小侄女突然指着书脊问:"姑妈,红字梦是什么梦?"我抱着她坐在飘窗上,从女娲补天的顽石讲起。晚风掀起窗帘,她别着蔷薇花的发卡在暮色中一闪,恍惚间竟像是大观园里新添的巧姐儿。忽然想起张爱玲说人生三恨,此刻却觉得庆幸——那些未完成的遗憾,不正让我们与这部未竟之书产生了永恒的共鸣?


合上书页时,夕阳正把我们的影子投在《金陵十二钗》插画页上。二百年前的墨线勾勒与二十一世纪的光影重叠,恍然看见无数个时空的少女提着裙裾从书页中走出。她们发间别着不同的花朵,却都带着相似的倔强与期冀,在字里行间踩出细小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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