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她就搬把椅子坐在院门口。
她穿着粉红色的棉衣棉裤,棉裤上破了两个小洞,翻出棉絮。脚上踩一双嫩黄色沾着泥巴的棉拖鞋,肩上松垮垮披着一件红色的棉大衣,袖口和领子内是油亮亮的污渍。她不是交通灯,颜色却比交通灯还扎眼。她不是保安,却比保安更尽职尽责地看住这条胡同。
她看机动车。
——喂,往旁边停停啊
她看自行车。
——小心那边有晾开的井盖啊
她看鸟。
——唧唧呱唧唧呱
她看人。
——来看看我的画呀
即使过了很久没有人回应她的邀请,她也并不在意,并不气馁,因为反正除了等待以外,她没什么事好做。
等待一个独具慧眼的人,欣欣然踏进她的院子,走进她的库房,吹掉塑料发泡沫上细密的灰尘然后将其轻轻掀起,面对一幅因常年不见天日而略显羞涩的画作发出啧啧赞叹,然后毅然决然地将它带走,带到天涯海角,经历日升月没,直至它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印记,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在等待那样一个人。随时准备着,当他出现,她会匍匐在他脚边,将自己的画和自己一并奉上。
但她更多的还是在等待某个灵光乍现的时刻——对于艺术家而言,最为宝贵的时刻。当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她会出现打喷嚏、肚子痛、眼睛红肿流泪、夜半时分骤然惊醒等症状,非得立即拿起画笔将脑中图景在画布上一泻而出不能缓解。她犹记得灵感经常光顾自己的那几年,她常常因遭受肉体上的痛苦而长时间处于充沛的愤怒之中。库房里的大部分画作就是在那段期间出生的,也有某些惯于装腔作势的策展人举着她的画册宣称,她是中国未来十年最有前途的青年女画家,之一。
她忘了那人说“未来十年”的时候具体是哪一年,但可以确定,“未来十年”的标签早已过期。
忘了从何时开始,她需要为了灵感而守候,且守候的时间越来越久。她以前从没想过灵感和孩子一样,有一天也会选择离开自己去长途旅行,偶尔寄回一张明信片来,却愈发提醒着她与明信片里的瑰丽风光渐行渐远。她懊悔地问自己,为什么当年都没有想到要和灵感交换一下电话号码,以至于今天她除了等它回来,别无办法。
没人经过胡同的时候,她喜欢看着斜对面的那家咖啡店。透过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的各种各样的钟,每一座钟的表盘都指向不同的时间。有的指针是静止的,有的仍然在走动;有的走走停停,仿佛活泼顽童在一条贩卖各式糖果玩具的商业街上不时好奇驻足。还有一只钟,像一条湿毛巾一样,搭在吧台橱柜的上方很显眼的位置,无论哪个国家的客人见到了它,都有可能立刻显出一脸跟它很熟的表情。
啊,这是_____这是_____
有些人指着它嗫嚅半晌,却最终不能成功地完成这道填空题。
当然也有不少学霸对这样的考题不屑一顾。不就是达利那些融化的钟当中的一个嘛,他们心里想,同时不禁为自己的博学多识而暗暗着迷半晌。
可是她却不怎么喜欢这只钟。因为她觉得永恒里根本就不会有钟。钟是反人类反自然的别扭产物。古代的日晷也好,现代的钟表也好,总之有了钟,人们对时间的焦虑就不只存在于生命将近之时,而是无时不刻。
年轻的阿绿系着一条墨绿色的围裙,端着盛有咖啡和点心的托盘,在时钟森林里来回穿梭,像是操纵着时间的小魔女。
你看,坐在窗边四人台的两男两女,看上去平均四十来岁的样子,两位男士都有些谢顶,两位女士都穿着长到脚踝的民族风棉质连衣裙;就仿佛,坐在那里的只有一男一女,和他们各自的影子。他们每个人都点了咖啡,却没有人着急喝,像是只放在桌上做个点缀而已。真正能引起他们兴趣的不是咖啡,而是他们正在讨论的话题。
——生存和现成存在相对立
——也就是说,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他是什么,而是他如何去是
阿绿显然讨厌他们,并非因为他们的谈话内容令她感到一头雾水,而是因为他们嗓门太大了,并且伤了四杯好咖啡的心。于是,阿绿暗中把他们的时间调快了,如是,偷走了他们生命中的一点点时间。
旁边桌是三个比阿绿更加青春逼人的女孩子,只点了一壶承诺无限续杯的金桔柠檬茶,各自把脑袋伏在桌前K书,从上方看就像三片尚未舒展开的花瓣。她们眼前的书籍是与美术相关的,显然她们目前正就读于大力村几十所艺考学校当中的一所。她们只会在大力村里待上一年,然后去到她们想去的大学——如果幸运的话。因此阿绿把她们的时间调慢了一点点,好让她们多点机会温书。
再旁边的一张小圆桌后面,坐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她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她的手指在其上敲打。阿绿认得她,她最近几乎每天下午都来这里点一杯拿铁,与她礼貌地说两句话,然后开始敲她的键盘。有时候,她一连敲个把小时也不停歇,有时候,又整个下午都眉头紧簇盯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阿绿猜她是个小说作家,或者电影编剧。她喜欢她,因为喜欢看小说和电影。于是她对她的时间调节很用心,当她敲键盘的时候,就让时间过得慢一点,让她敲出更多的字;当她坐着不动的时候,就让时间过得快一点,让她早点进入下一段写作状态。
坐在角落里的那位男士,阿绿则是第一次见到。她选择不去碰触他的时间,因为她看不出他多大年纪,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希望时间过得快点还是慢点。他不看书也没人跟他说话,仿佛在等人,又仿佛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人。他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咖啡,节奏均匀犹如他心里就有一座滴答作响的钟,而他的钟和这里的任何一座钟的律动都不同。
——吃一片橙子味的小熊饼干吧
阿绿想走过去对他说。
——来看看我的画如何呢
她也想走过去对他说。
可是最终没人走过去,没人对他说任何话。他买了单,默默地离开咖啡店,裹紧围巾,消失在灰蒙蒙的胡同尽头。没人再见过他。
像是她童年时爱不释手、却不知何时统统人间蒸发了的那些毛绒玩具。
几乎是一瞬间,她感到寒意沿着粉红色的棉衣棉裤的针脚一寸寸蔓延开来。她看见太阳像正在融化的糖块一样形状暧昧,忙不迭地向屋檐的后面躲去了。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四肢还没完全展开,就打着寒战被迫再次缩成一团。她丢下椅子,飞快地跑回屋子里去。
她疑心,自己的时间到底还是被人动过手脚,就像那只圆形的钟表,被烤成了一张软塌塌的方便揉捏的面饼,扯成面条,在操作台上摔来摔去,揉成面团,又做成面包,再拿去烘焙,雕花。只是她认为那个做手脚的人不是阿绿,因为这个人显然并不像阿绿那么好心。
她转念又想到,再耐心等上两个小时,儿子就会从城里的公司下班回来,像每一天一样,张开双臂拥抱她这个时间历程十分可疑的人。想到这里,一片快乐的涟漪一直从心底荡到她眼角的鱼尾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