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王维与裴迪合璧的《辋川集》,《南垞》排序为十。
诗题中的“垞(chá)”:意为小丘,多用于地名。
“南垞”,是“辋川二十景”之一。
“南”既然表方位,自然就会有参照物。
接着翻《辋川集》,列在第十一位的《欹湖》,就是“标识”。
一切似乎就“水落石出”了,上一首《临湖亭》中的“湖”,显然指的就是“欹湖”。
不妨回顾一下前篇:王维与“上客”挚友,相约湖上一游,“四面芙蓉开”,芙蓉出水,自成禅境......
“欹”字念qī,意思是“倾斜不正”。
一些学者考证认为:欹湖,之所以取这么个奇怪的名字,是因为湖底一边高,一边低,倾斜不平,所以,得名“欹湖”。
王维的“辋川别业”,位于现在的陕西省蓝田县辋川镇,距县城15公里。
现代有许多人坚持认为:在秦岭区域内,“辋川”算不上一个风景“绝佳”的地方。
那么,千百年以来,人文“辋川”,之所以让人“魂牵梦绕”,显然全都拜王维“所赐”——画卷中的“辋川二十景”,以及《辋川集》中的四十首诗。
据考证,欹湖,因辋川而成湖,地处辋川最宽阔的一段川谷中,大概南至今天的山底村,北至闫家村,全长约4.5公里,宽约200-500米。
遗憾的是,“欹湖”现在,已经消失得惟剩“影踪”。
“欹湖”的消失,在历史上并没有文字记载。
有学者查阅资料发现,在王维去世后,蓝田区域发生过两场地震,以致“山裂水出”。可能是因为,地震改变了辋川的地质构造,以至于欹湖消失无踪。
目前,只剩下一条普普通通的辋河,依旧蜿蜒在川道中,默默流淌......
在王维的眼里,欹湖是一个大湖,水面宽广,可行船泛舟。
有诗为证: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临湖亭》)
从南垞到北垞,要走十里水路,对岸的人家“遥遥不相识”。
于是,王维有感而发,吟成一首《南垞》。
诗曰:
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
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
诗中“淼”,音渺。《说文新附》:“淼,大水也。”
“淼难即”,即谓水势辽远,可望而不可接近。
著名学者俞陛云(1868-1950)在《诗境浅说》中评笺道:
“此诗纯咏水乡。舟行南垞,见北垞之三五人家,境映于波光林霭间,一水盈盈,可望而不可即。写水窗闲眺情景,如身在轻桡容与中也。”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葛晓音,在《汉唐文学的嬗变》中说:
“王维不写南垞之景,而只写在此远眺的兴致,从遥望北岸反写南垞,以民歌般天真的语调和情韵,表现对隔岸人家生活的向往,不但湖上清波淼漫的风光和天边远村人家的轮廓依稀可见,而且觉得分外兴会深长。”
的确,诗题为《南垞》,却从对面落笔,写北垞之辽远、欹湖之浩渺,虚实映照、时空转换,“美”在不言中......
这就是王维。
据说,裴迪居住在北垞。
得知王维来探望,裴迪感佩异常,同咏《南垞》以应。
诗曰:
孤舟信一泊,南垞湖水岸。
落日下崦嵫,清波殊淼漫。
裴迪的诗,大概率比“王诗”难懂。
诗句“信一泊”,之“信”,意为“任随”。
《韵会》:“泊,止也。附舟于岸曰泊。”
“崦嵫”,拼音为yān zī,通常的释义,是喻指人的暮年。在古代,也常用来指太阳落山的地方。
从裴诗也可看出,“欹湖”确实很大,烟波浩渺。
镜头闪回1300多年前:
王维从长安一路策马,翻山至辋谷后,换水路逆流而上,回到他的辋川别业,走的就是绵延悠长的辋水。
一路走来,辋水连着欹湖,水波粼粼,令人心旷神怡。
这一日,王维送别友人,一首《欹湖》脱口而出。
诗曰:
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
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诗中“夫君”,是对男子的尊称,此指友人。
《九歌·湘君》:“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萧)兮谁思!”
前有《临湖亭》美酒迎客,此在《欹湖》吹箫送客,回首白云,怅然之情油然而生......
聚散离合,人之常情。
相对于王维,年轻的裴迪,自然没有那么多伤感。
迎着湖面清风,裴迪同咏一首《欹湖》。
诗曰:
空阔湖水广,青荧天色同。
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
诗中“舣”(yǐ),意为停船靠岸。
后世学者对“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句,也是颇为赞赏。但是,若与王维的“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句相比,高下立现。
裴迪的诗作,句句写实,仔细品味:终觉味短。
后世谈及王维的辋川别业,谈及“辋川二十景”,往往不禁咋舌:这得花多少钱啊?
实际上,“辋川二十景”中,属于景观建筑物的,也就文杏馆、临湖亭、竹里馆等几处。并且,这些亭馆,外观形象朴素,布局舒朗,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既有天然之趣,又显诗情画意。
比如,营造“孟城坳”的时候,王维就是依据古城堡的原有遗址,去造景的。
王维的设计理念,非常注重自然景观的和谐统一,所以,辋川别业的“景观”,人工痕迹较少。
“华子冈”,实际上就是几座连绵起伏的小山组成的小山岗,山岗上树木葱茏,百鸟聚集,快乐地在天边飞来飞去。
辋川,无疑成为寄托了王维的精神家园,是集山水自然之景、世外桃源般田园风情、园林艺术之美,以及参禅悟道功能于一身的“诗意栖居”之所。
相对于“壮美”,王维似乎更推崇“静美”,其“静”而近于空无,“幽”而略带冷寂。
在王维时代,欹湖是一个天然湖泊,风光秀丽。
泛舟湖上,水面倒映着的蓝天、白云、峦山,随水波浮动,波光粼粼......洞箫声远,长天日暮,湖上回首,山静云飞。
这是王维眼里的《欹湖》,“定格”成诗。
现代的人们,喜欢“按图索骥”,千方百计地去寻找王维的“辋川别业”,寻找“欹湖”......结果,他们失望了,以至于甚至怀疑“欹湖”,是否真的存在过?
提出如此疑问,实在是太可笑。
答案是明确的,王维亲眼目睹,有诗为证。
身处大千世界,水聚,成湖;水散,成谷。一切随缘。
湖也罢,谷也罢,只是人生百态的一种存在。无所谓“好”与“歹”。
生活的状态,原本就是随缘自在:“云在青天水在瓶”,湖水连天,天连水......难以分得那么清。
千年过去,辋川,还是王维的“辋川”,只不过:“水”变成了“云”而已。
谈到情趣,人们喜欢说“诗与远方”。
诗,自不待言;
对“远方”的定义,人们却常常局限于地域。
殊不知,“天远”哪如“心远”?
陶公靖节先生笑道:“心远地自偏”,禅者“悠然”,眼里一切皆美。
忽然想,关于“辋川”,关于“欹湖”,干嘛非得要找一个所谓的“结果”呢?
“在”与“不在”,有区别吗?
欣赏欣赏诗,其实挺好的。“美”,存在于欣赏过程带来的愉悦,足够了。
其实啊,人生需要面对的,不是多美的山水,而是观景的心情。
“辋川”以后会怎么样?“欹湖”以后是否还存在?
这不是王维所关心的问题。他关注的,只有“当下”。
如果非得纠结,那么,不妨去问王维亲手植下的那株千年银杏树吧!
微风拂过,仔细聆听,隐隐约约有这样的声音:
岁月啊,就像一个大“沙漏”,千年过去,欹湖的水,慢慢“漏掉了”……变成天边的云。
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恍惚间,看见王维在欹湖畔吟诗,完毕淡然转身,留给我们一个悠长的背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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